林昭的开源节流之策,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艰难地显现效果。
通州至京城的定期载客列车,在质疑与好奇交织的目光中,鸣响了第一声商运的汽笛。起初,敢于尝试这“铁盒子”的,多是些走南闯北、胆大好奇的商贾,以及少数几位被格物院“报销车费”请来体验的低阶官员。但当他们亲身经历了一个多时辰便平稳抵达京城,远比颠簸数小时的马车舒适快捷后,口碑便迅速传开。不过旬日,列车席位便已供不应求,票价虽不菲,却为铁路衙门带来了第一笔可观的、自主支配的现金流。
同时,吸纳商股修建支线的消息放出,果然吸引了一批嗅觉敏锐的商人。尤其是那些经营煤炭、建材的商家,早已眼红铁路带来的低廉运费,如今有机会参与其中,分享红利,自然踊跃。虽然筹集到的银两尚不足以支撑大规模扩张,但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这标志着一种新的、脱离传统官府拨款模式的建设力量开始萌芽。
朝堂上,杨涟等人拿到林昭暗中提供的、关于齐王党羽在地方上贪渎盘剥的证据后,果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接连上本弹劾,虽未直接冲击齐王,却将其几个重要爪牙掀落马下,使得齐王一系在地方上的势力受损,一时间也分心乏术,对铁路衙门的行政刁难略有缓和。
然而,林昭深知,这只是暂时的喘息。齐王的核心力量并未受损,皇帝的病情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真正的风暴,正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加速酝酿。
西山格物院,秘密工坊。
沈云漪和学员们面临的挑战更为具体和艰巨。林昭指出的延庆州锰矿线索,派去的人确实找到了零星矿点,但品位低、开采难,运输成本高昂,只能作为实验室级别的补充。而自行降低焦炭硫分的实验,也进展缓慢,化学科的学生们还在与复杂的酸碱洗选工艺搏斗,短期内难以满足高品质炼钢的需求。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沈云漪面对困境,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她调整了研究方向,“既然最高品质的钢材暂时难以稳定量产,我们就先集中精力,利用现有条件下能稳定获取的材料,优化现有的武器。”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门利用第一批合格实验钢铸造的小型火炮。这门炮按照林昭提出的“倍径”(炮管长度与口径的比例)概念设计,比明军现役的同口径火炮更长,以期获得更高的初速和射程。铸造工艺采用了改进的失蜡法,炮管壁厚经过计算,力求在重量和强度间找到最佳平衡。
接下来是关键的测试。
测试场选在西山深处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周铁鹰亲自带人警戒,确保万无一失。那门黝黑的小炮被固定在特制的炮架上,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学员们紧张地测量装药量,小心翼翼地填入用致密棉布包裹的定量发射药包,然后推入一颗实心铸铁弹丸。
“准备完毕!”负责点火的学员声音带着颤抖。
沈云漪站在安全距离外,手持林昭让格物院工匠仿制的、精度更高的望远镜,冷静地点了点头:“试射开始,记录数据。”
引线被点燃,嗤嗤作响,迅速缩短。
“轰!!”
一声远比明军现有火炮更显清脆、爆裂的巨响在山谷中炸开!炮口喷出炽烈的火焰和浓烟,巨大的后坐力让炮架猛地向后一坐。
几乎在炮响的同时,远处作为靶标的一面厚木牌,在一声闷响中被炸得粉碎!弹丸去势不减,深深嵌入后方山体的岩壁中,激起一片石屑。
“测距!”沈云漪立刻下令。
负责测量的学员飞快地操作着经纬仪和标尺:“射程……五百七十步!远超现役佛朗机小炮!”
现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这个射程,意味着在未来的海战中,可以在敌方火炮有效射程之外发起攻击!
然而,沈云漪的脸上并无喜色。她快步走到炮身旁边,仔细检查。炮管灼热,但并无裂纹或变形。她让人迅速清理炮膛,准备第二次试射。
“增加装药一成。”她下令。她要测试这门炮的极限。
第二次试射,响声更加骇人。弹丸飞得更远,但炮身震动也明显加剧。
第三次,第四次……
当进行到第五次极限装药试射时,意外发生了。
“轰隆——!”
一声沉闷而异常的巨响,炮口火焰似乎都扭曲了一下。炮身猛地一跳,固定炮架的绳索瞬间崩断了一根!
“停!”沈云漪厉声喝道。
众人冲上前去,只见炮膛内部,靠近炮口的位置,出现了一道细微但清晰的螺旋状裂纹!虽然没有当场炸膛,但这门炮已经废了。
气氛瞬间凝固。失败的阴影笼罩下来。
沈云漪却蹲下身,仔细查看着那道裂纹,又用手触摸着炮身的温度,喃喃道:“不是材质问题……是结构。极限膛压下,应力集中……看来,仅仅是加长倍径还不够,炮管的锻压工艺、内壁的研磨精度,甚至冷却方式,都需要进一步优化……”
她没有气馁,反而从失败中看到了更多需要改进的细节。她转向有些沮丧的学员们,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记录下来。五次正常装药射击无碍,证明我们的材料和基本设计是成功的。极限测试失败,告诉我们下一步努力的方向。这,就是进步。”
就在格物院在失败与成功间砥砺前行时,遥远的东南沿海,一场真正的风暴已然拉开序幕。
福建,月港(今海澄)。
夜色笼罩着这片因走私贸易而畸形的繁荣之地。一艘造型奇特、船体狭长、桅杆高耸的三桅帆船,如同幽灵般,借着潮汐悄然驶入港湾深处一处僻静的锚地。船身上斑驳的痕迹和侧舷那密密麻麻的炮窗,无声地昭示着其武装商船的本质——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海狼号”。
几名穿着明人服饰,但举止明显带着异域特征的人,在一队精悍水手的护卫下,踏上了栈桥。早已等候在此的,是一名身着锦袍、面色精明的中年男子,正是齐王在东南的代理人之一,负责与海外势力接洽的赵姓海商。
“范·德伯格先生,一路辛苦。”赵商人操着生硬的葡萄牙语(此时是远东贸易通用语之一)迎了上去,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
为首的荷兰人,船长范·德伯格,是个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红胡子的壮汉,他倨傲地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葡语回道:“赵,我们要的货,准备好了吗?”
“当然,当然!”赵商人连忙道,“生丝五千担,上等瓷器三百箱,茶叶……都已备齐,只等贵方的‘诚意’到位,立刻便可装船。”
范·德伯格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但他并未急于表态,而是环视着夜色中沉寂的海港,意味深长地说:“诚意?我们当然有。二十门最新的24磅舰炮,以及配套的弹药和十名经验丰富的炮手,已经在停在外海的另一艘船上。但是,赵,你答应我们的事情,似乎进展并不顺利。明国朝廷,并没有如你所料,轻易地开放贸易。”
赵商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压低声音:“范·德伯格先生,请放心。朝廷内部的阻力确实存在,但局势正在变化。我们的‘朋友’在北方权势日重,只要时机成熟,打开贸易口岸,甚至获得一块像澳门那样的居留地,并非不可能。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合作。”
“哦?”范·德伯格挑了挑眉。
“北方的那位‘朋友’,需要你们展现更多的‘诚意’。”赵商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他需要你们,在适当的时候,在海上制造一些……‘麻烦’,比如,拦截几艘试图通过海路向北方运送物资的商船,或者,对某些不听话的沿海卫所,进行一下‘警告性’的炮击。”
范·德伯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制造麻烦?这是我们最擅长的事情。不过,代价呢?”
“代价好说!”赵商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事成之后,除了约定的火炮和贸易特权,你们在沿海‘自行取用’的收获,我们分文不取!而且,那位‘朋友’承诺,未来他若执掌大权,贵公司在明的所有贸易,将享受最低的税率!”
一场肮脏的交易,在月港的夜色中悄然达成。来自海上的饿狼,与陆地上的野心家,为了各自的利益,即将把东南沿海的平静彻底撕碎。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由阴谋与贪婪搅动的微风,正悄然汇聚,即将化作席卷帝国的狂澜。而此刻,身处京城漩涡中心的林昭与沈云漪,尚未完全意识到,来自海洋的真正威胁,已经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