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在东南的捷报,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北京上方的阴霾。朝廷上下,那些原本对枢机院、对新政、对林昭和李如松这对“文武双煞”持观望甚至敌视态度的旧势力,此刻也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毕竟,实打实的军功,尤其是在外侮面前取得的胜利,是最硬通的资本。
然而,林昭并未被这胜利的喧嚣所迷惑。他深知,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首先发难的是财政。战争是个吞金兽,无论是李如松南下的军费、东南沿海的损失抚恤,还是北疆新军庞大的日常开销和装备研发,都如同无底洞般消耗着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枢机院虽然通过抄没朱翊镠党羽和部分“特别税赋”获得了喘息之机,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户部几位老侍郎,捧着厚厚的账册,在文华殿内哭穷,字里行间都在暗示,若无稳定、常规的财政收入,尤其是恢复南方漕运和北方田赋的正常征收,帝国财政随时可能崩溃。而恢复这些,又绕不开与盘踞在地方、把持税收渠道的旧官僚和士绅集团合作。
“林督师,非是我等不愿尽力,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一位白发苍苍的户部老臣,颤巍巍地说道,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端坐一旁的郑王和几位勋贵。
林昭明白,这是旧体系在利用经济命脉向他施压,迫使他做出让步,重新接纳并倚重他们那套运行了数百年的、充满了潜规则和利益输送的财政体系。
“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林昭没有直接回应老臣的诉苦,而是提出了新的方向,“节流方面,枢机院及各衙门需重新核定开支,削减不必要的仪仗、排场和冗员。开源方面,除了尽快恢复正常的田赋商税,更要开辟新源。”
他看向沈云漪,沈云漪会意,起身向众人展示了几份格物院最新拟定的计划书。
“其一,成立‘帝国铁路总公司’。”沈云漪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将已建成和规划中的铁路线路,部分股权向民间商贾、甚至士绅开放募集,以债券或入股形式,吸纳社会闲散资金,加快铁路网络建设。铁路运营所得利润,按股分红,并上缴部分予国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将国之重器、交通命脉向民间开放?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立刻有保守官员站出来激烈反对,斥之为“与民争利”、“败坏祖制”,甚至暗指此举会滋生新的“藩镇”——以资本为纽带的商业巨头。
林昭毫不退让:“铁路若不能物尽其用,创造价值,便只是一堆废铁。与其空耗国力,不如借助民力,共谋发展。至于管控,枢机院自然掌握主导之权,运营章程亦由格物院与户部共同拟定,确保其服务于国计民生,而非个人私利!”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反对者,“还是说,诸位有更好的、能迅速筹集数百万两白银以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数百万两?这数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其二,”沈云漪继续道,“格物院将牵头,整合北京、南京及各地原有官营工坊,成立‘皇家格物制造局’,专注于新型农机、织机、矿山机械乃至日常民用器物的研发与制造。其产品,部分供应官需,部分则可投放市场,所得利润,同样可补充国库。”
这又是一个打破官营垄断的传统、引入市场竞争机制的大胆设想。
朝会不欢而散,两项提议均遭到巨大阻力,被暂时搁置。但林昭知道,种子已经播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不打破旧有的利益分配格局,任何技术或政治上的革新都将是空中楼阁。
与此同时,另一股暗流则在文化教育领域悄然涌动。
沈云漪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皇家格物书院”筹建工作,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书院的选址定在了北京西郊一处前朝皇庄,环境清幽,面积广阔。然而,在征用土地和招募第一批教员的过程中,却屡屡受挫。
当地一些士绅,表面上不敢违逆枢机院,背地里却煽动庄户,散布“格物书院乃妖术巢穴,会破坏风水,招致灾祸”的谣言。更棘手的是,当沈云漪试图从国子监、翰林院延请一些通晓算学、博物的人才时,竟遭到了婉拒。一些理学大家更是公开撰文,抨击格物之学是“奇技淫巧”,“玩物丧志”,若任其大兴,将导致“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这是一种比经济抵制更加根深蒂固的抵抗,源于思想与价值观的冲突。
这一日,沈云漪带着几分疲惫和沮丧,从西郊工地返回。她向林昭提及了招募教员的困难。
林昭沉吟片刻,道:“他们恐惧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背后所代表的,那种质疑权威、注重实证、追求效率的新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会动摇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学问根基和话语权。”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既然请不来,我们就自己培养。可以从格物院现有的优秀学员中选拔,也可以发布招贤令,不论出身,只问才学,广纳天下精通实务、有志于新学之人。另外,”他顿了顿,笔下不停,“我亲自为书院题写匾额,并撰写一篇《格物颂》,阐明格物致知,并非背离圣贤之道,而是探究天理、经世致用的正途。我们要在道理上,站住脚。”
沈云漪看着林昭专注书写的侧影,心中的阴霾稍稍散去。她知道,这是一场更加漫长、更加艰难的战争,关乎人心的向背,关乎文明的走向。
几天后,林昭的《格物颂》连同招募贤才的告示一同张贴出去,在士林中也引起了不少议论和波澜。有人斥之为“离经叛道”,也有人暗自思忖,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一条新的出路。
也正是在这个内外交困、暗流涌动的时刻,北方传来了新的消息。李成梁在得知李如柏惨败于新军之手后,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派来了使者,虽然言辞依旧倨傲,但表达了“愿意商谈”的意向。而女真努尔哈赤,则似乎暂时收敛了爪牙,忙于整合内部。
压力,似乎暂时减轻了一些。
林昭站在修复一新的紫禁城角楼上,望着这座正在艰难复苏的帝都。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泛着金色的光泽,也照在他沉静而坚毅的脸上。
他清楚地知道,击退外敌和内部军事挑衅,只是赢得了生存的空间。而真正的建国立业,在于能否建立起一套全新的、能够持续运转的制度、经济和文化体系。这需要打破数千年的积弊,与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敌人斗争。
脚下的基石,正在一块块艰难地铺设。前路依旧漫长,黑暗尚未完全退去,但他能感觉到,那由钢铁、蒸汽与新知驱动的时代车轮,正伴随着这些争吵、挣扎与建设,发出越来越清晰的、不可阻挡的轰鸣声。这声音,微弱却坚定,穿透了宫墙,回荡在帝国的天空之下,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黎明,正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