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炮成功的轰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江宁城内激起了远比炮声本身更为深远的涟漪。
最初是坊间的窃窃私语,很快便成了茶馆酒肆公开的谈资。寻常百姓或许不懂什么钢材性能、射程数据,但他们懂得“船厂造出了能打很远很准的大炮”这个简单的事实。在红毛夷舰封锁江口、人心惶惶的当下,这无疑是一剂强效的强心针。一种微妙的信心,开始在江宁城的大街小巷里悄然滋生。
这消息传到魏国公徐宏基耳中时,他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古帖。笔锋一顿,浓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污迹。他放下笔,沉默良久,对侍立一旁的管家叹道:“没想到,他们真做成了……看来,这林昭,非是池中之物啊。”语气复杂,既有惊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技术上的成功,正在悄然改变着力量对比的认知。
而在钱谦益的清谈雅集上,此事也成了焦点。一位门生慷慨陈词:“先生,林督造虽行事操切,不循古制,然其器利国用,能御外侮,岂不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乎?曹阉横行,索饷无度,坏我江南根本,相较之下,敦轻敦重?”钱谦益抚须不语,眼中神色变幻,显然内心也在经历着激烈的权衡。实打实的技术成果,开始动摇着纯粹道义上的评判标准。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一些保守的理学名士痛心疾首:“奇技淫巧,纵有小成,终非正道!长此以往,人心不古,国将不国!”然而,在这外患压顶的关头,这种纯粹道德层面的抨击,显得苍白无力。
这股涌动的暗流,最终汇聚成了更具实质性的行动。胡老板等商人联盟的底气更足了,他们不仅公开宣扬船厂的重要性,更开始利用自身的影响力,暗中疏通关系,试图打破曹吉祥对船厂的物资封锁。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小士绅,也开始尝试与林昭方面接触,表达有限度的支持。技术的成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转化为了政治上的助力。
曹吉祥下榻的别院内,气氛却如同冰窖。王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汇报着炮声之后城内的种种反应。
“公公……外面……外面现在都在传,说林昭造出了神兵利器,说咱们……咱们是故意刁难,破坏抗虏……”
“废物!”曹吉祥猛地将手中的盖碗摔得粉碎,瓷片四溅。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林昭此举,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不仅破了他的封锁威慑,更在舆论上将他置于极其不利的位置。
“好一个林昭!好一个格物院!”曹吉祥咬牙切齿,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咱家倒是小瞧了你们!”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除掉林昭,拿下船厂,否则,等这艘船真造出来,等林昭在江南彻底站稳脚跟,一切都晚了。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心腹侍卫首领低声道:“去,把江宁卫指挥使赵德柱给咱家‘请’来!记住,要隐秘!”
是夜,月色昏黄。江宁卫指挥使赵德柱,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将领,被秘密引入曹吉祥的书房。他官职不低,手握部分南京守备兵马,但此人贪婪成性,早已被曹吉祥用重金和“北边”的高官厚禄所收买。
“赵将军,咱家待你如何?”曹吉祥屏退左右,阴恻恻地问道。
赵德柱躬身谄笑:“公公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很好。”曹吉祥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林昭拥兵自重,对抗朝廷,更兼私造违禁火器,图谋不轨!此獠不除,江宁永无宁日!咱家要你……三日后,调动你能掌握的兵马,以‘搜捕乱党、接管防务’为名,给咱家强攻龙江船厂!务必拿下林昭,控制船厂!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赵德柱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毕竟强攻有先帝背景的船厂,形同造反。“公公,这……魏国公和守备衙门那边……”
“不必担心!”曹吉祥打断他,“魏国公那边,咱家自有说法。守备衙门里,也有我们的人。你只需依计行事!事成之后,咱家保你一个江北提督的职位!”
巨大的诱惑和来自“钦差”与“北边”的压力,最终压倒了赵德柱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顾虑。他咬了咬牙,单膝跪地:“末将遵命!定不负公公所托!”
一场针对龙江船厂的军事行动,在暗室中悄然敲定。
龙江船厂内,气氛同样紧张而忙碌。实验炮的成功带来了信心,但所有人都清楚,危机并未解除。
沈云漪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她立刻带领团队投入了改进和量产的准备。实验炮缩短了炮管,降低了装药,真正的全尺寸战舰主炮,需要更大、更稳定的铸件和更复杂的工艺。她根据这次成功的经验,开始绘制全尺寸火炮的铸造图纸,并着手改进熔炉和模具。
“我们需要至少四门这样的主炮,才能对夷舰形成有效威胁。”沈云漪对林昭汇报,语气冷静,“另外,还需要数量更多的副炮和用于对抗接舷战的‘迅雷铳’。现有的产能,远远不够。”
林昭站在船坞边,望着那已铺设了部分木壳、初具规模的舰体骨架,沉声道:“我知道。曹吉祥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必须加快进度。”他转向周铁鹰,“厂外的封锁和监视,有什么变化?”
周铁鹰面色凝重:“表面上看,围困的官兵撤远了些,但暗哨增加了,而且……属下发现,江宁卫的兵马这两天调动频繁,似乎在向城东方向集结,很不寻常。”
林昭目光一凛。曹吉祥要狗急跳墙了!
“看来,他们是等不及了。”林昭冷笑一声,“也好,迟早要有这一遭。铁鹰,你立刻调整布防,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按照最坏的打算进行部署。重点防御厂墙、大门和通往核心工区的要道。将我们库存的所有‘迅雷铳’和弩箭分发下去。”
“大人,是否要向魏国公或守备衙门求援?”孙幕僚问道。
“求援?”林昭摇头,“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态度暧昧。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一仗,要靠我们自己打!”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另外,派人秘密联系胡老板,让他想办法,将曹吉祥可能动用兵马强攻船厂的消息,透露给钱谦益和那些与我们交好的士绅。我们需要舆论,需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谁在江南挑起内战,破坏抗虏大业!”
安排妥当,林昭独自登上望楼。夜色中的船厂,灯火比以往更加密集,那是工匠和学员们正在连夜赶工,加固防御,分发武器。远处,江宁城的方向,一片沉寂,但那沉寂之下,是涌动的杀机。
他抚摸着腰间那柄几乎从未出鞘的佩剑。从推动铁路,到格物革新,再到如今这江宁困守,他一直在尽量避免直接的武力冲突,试图用技术和秩序开辟道路。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旧的势力,容不下任何挑战其根基的新生力量。
技术的惊雷已经裂空示警,但能否震慑住即将扑来的豺狼,犹未可知。冰冷的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远方的潮声。他知道,决定南方命运,乃至这艘未竟之船命运的一场风暴,即将到来。而他们,必须在这惊涛之下,守住这微弱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