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报晓的啼鸣声穿透窗纸时,顾昭握笔的手终于稳了。
轮回笔的笔锋悬在黄绢上方,笔尖沾着的功德墨汁正缓缓凝结成金珠。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不是穿越以来作为猎户时的沉稳,也不是领兵打仗时的激昂,而是一种近乎血脉共振的震颤。
前世在阎罗殿执笔的记忆如潮水翻涌,那时他总说因果自有定数,如今才懂,所谓定数,不过是天地偷懒写下的初稿。
赵将军到了。林知远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几分压抑的颤抖。
这个总把冥簿护在胸口的书生,此刻正攥着门框,指节发白。
顾昭将黄绢卷进竹筒,转身时轮回笔已隐入袖中。
殿门推开的瞬间,穿重甲的身影带着风撞进来,铠甲上的铁鳞擦过门槛,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主公,您凌晨传我,可是有急令?赵无极大步上前,玄铁护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这位跟着顾昭从山匪手里杀出来的悍将,此刻额角还凝着晨露——显然是接到传讯后连甲都没卸就跑来了。
顾昭望着他脖颈处未及擦净的血渍。
三日前这道伤本该要了他的命——那日他率轻骑劫营,中了北周二皇子设的埋伏,若不是顾昭临时改道,此刻殿里站着的该是具尸体。
三日后卯时,带三千轻骑去青牛谷。顾昭指尖轻点案上摊开的地图,埋伏在谷口西侧的密松林,等北周运粮队过到一半,烧他们的粮车。
青牛谷?赵无极浓眉一拧,手掌按上腰间横刀,那地方两边是峭壁,谷口窄得只能过单骑,若敌军有伏兵......
我要的就是他们有伏兵。顾昭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对方喉结处跳动的青筋,你会中箭,左肩。他伸手虚点对方左肩甲,箭簇带毒,若处理不及时,半柱香内毒发攻心。
殿内温度骤降。
林知远抱着的冥簿地掉在地上,竹片散了一地。
赵无极的手死死攥住刀柄,指节泛白:主公这是何意?是要试我忠......
我要你活着回来。顾昭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抛过去。
瓶子撞在玄甲上发出脆响,三日前我去药庐,让孙大夫配了解乌头毒的药。你中箭后立刻服下,再让军医剜去腐肉。
赵无极接住药瓶的手在发抖。
他望着顾昭眼底的清明,忽然想起半月前山匪夜袭时,这人也是这样,说后半夜会有大雾,结果寅时三刻,山谷里真就腾起白茫茫的雾;又想起上月与南陈斥候对峙,这人盯着地图说他们会从西南角突围,结果对方真就从那里杀了出来。
末将遵令。他单膝跪地,铠甲撞击地面的声响震得烛火摇晃,但求主公告知,这到底是......
因果。顾昭弯腰替他捡起散落在地的冥簿,指尖扫过林知远颤抖的手背,去准备吧,记得多带止血棉。
三日后的晨雾里,青牛谷的喊杀声比顾昭预想的更惨烈。
林知远趴在阴司镇魂殿的望楼里,望远镜的铜筒压得眼眶生疼。
他看见北周的伏兵从峭壁上的暗穴里窜出来,滚木礌石如暴雨砸向赵军;看见赵无极的玄甲被弩箭洞穿左肩,血花溅在青石板上,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看见他踉跄着拔下箭簇,仰头灌下那瓶药,然后挥刀砍翻三个冲上来的敌兵。
活下来了!林知远的声音带着哭腔,望远镜掉在地上,主公,赵将军......他杀出来了!
顾昭站在殿内,掌心的轮回笔微微发烫。
黄绢上赵无极·三日后重伤的字迹正在缓缓变淡,像被无形的手抹去。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喉咙发紧——前世他写过太多,如今终于能写。
不是预知。他转身时,月光正好漫过门槛,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
那影子眉心一点朱砂红,像团烧不尽的火,是改命。我用轮回笔,把他本应的死劫,改成了重伤。
林知远猛地抬头。
他看见顾昭的眼尾泛着红,像是熬了几夜没睡,又像是哭过。
这个总把、挂在嘴边的男人,此刻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若能掌握命运的轨迹......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案上的山河图,乱世终有平定之日。
夜更深时,镇魂殿的琉璃瓦突然发出细碎的脆响。
顾昭正在阴时室里温养轮回笔,忽觉识海翻涌。
他抬头的瞬间,看见殿顶的虚空裂开道缝隙,像块被撕开的黑布。
月光从裂缝里漏下来,照出个穿玄色长袍的身影——那人身披黑雾,面部蒙着张惨白的面具,只露出两片青灰色的嘴唇。
顾昭。声音像两块石头在喉咙里相撞,地府已知你觉醒前世记忆。
林知远地站起来,冥簿散了满地。
他想去挡在顾昭身前,却发现双腿发软,只能扶着案几喘气。
顾昭则缓缓起身,轮回笔在掌心凝成金光。
他注意到那身影脚不沾地,每说一个字,脚下就腾起团黑雾,特命你即日起,不得擅自更改生死簿定命。
定命?顾昭冷笑,指节叩了叩案上染血的战报,北周二皇子屠了三个村子,老幼妇孺的命是定命?萧绎毒杀亲兄,满宫妃嫔的命是定命?他向前走了两步,轮回笔的笔尖几乎要戳到无面童子的面具,地府怕我乱命,却不知我所行,皆是替他们补漏。
无面童子的面具突然裂开道细纹。
它伸出手,掌心托着道泛着幽光的黄绢:这是阴帝诏。
顾昭接过诏令的瞬间,指尖刺痛。
他看见黄绢上的字迹在蠕动,像无数条黑色的小蛇,写着若再越界,削去阴司权柄,永镇枉死城。
撕了吧。他将诏令递给林知远,语气轻得像在说今日吃什么。
林知远的手在抖。
他望着顾昭眼底的决绝,咬咬牙,双手用力一扯——黄绢应声而裂,碎成齑粉,在空中散作点点荧光。
无面童子的面具地掉在地上。
顾昭这才看清,面具下是空的,只有黑洞洞的眼窝和咧到耳根的嘴。
它的声音突然变了,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顾昭,地府已派黑判前来监察。若你再......
顾昭挥了挥手。
轮回笔的金光扫过,无面童子的身影瞬间被撕成碎片,像被风吹散的灰。
殿内重归寂静。
林知远蹲在地上捡冥簿,抬头时看见顾昭站在窗前,月光落在他肩头,将影子拉得很长。
那影子的手里,似乎还握着支泛着金光的笔。
主公......
去把赵将军的伤药再备一份。顾昭没有回头,指尖轻轻按在眉心,明日开始,每日寅时三刻,你陪我去望楼看星象。
林知远应了声,抱着冥簿退下。
他走到殿门时,听见顾昭低低的呢喃,像是说给风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命运的轨迹......原来真的能摸到。
夜风掀起窗纱,轮回笔突然从顾昭袖中飞出,悬在他面前。
笔身上的二字亮如星辰,他望着笔尖流转的金光,忽然觉得有根透明的线,正从笔锋处延伸出去,扎进无尽的黑暗里——那线的另一端,是无数条交织的光轨,像银河,像蛛网,像这个乱世里每一个还在挣扎的灵魂。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根线。
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