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我第一次在 ppt 里见到自己。
还是那张经典的——
暴雨后,老柳树下,我浑身是泥,脸白得跟墙一样的照片。
被裁成了 4:3,
挂在干部学院多功能报告厅的幕布中央。
下面坐着一百来号年轻干部,
统一的笔记本、统一的保温杯,
前排还有几个戴眼镜的研究生,
据说是来“蹭课写论文”的。
台上的主持人正激情澎湃地念:
“……古柳模式,是我们省近年来基层治理的一个典型样本——
集气象预警、群众自治、舆论协同于一体,
有效应对了多起极端天气事件,
避免了重大人员伤亡和工程事故。”
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听得耳朵有点痒。
——有效应对,
——典型样本,
——成功经验。
这些词,
当年我们在雨里拎着喇叭吼人撤离的时候,
谁都没空想。
主持人念完一大段,
终于抬手向我这边。
“下面,
有请我们古柳综合治理工作小组专职负责人,
林宴同志,
给大家作经验分享。”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三年前,我躺在病床上签名的时候,
连笔都握不稳。
现在我站起来,
走到台中央,
看着那张被投在幕布上的照片,
忍不住先来了一句:
“大家好,我是古柳人,
也是 ppt 里那个看着有点惨的人。”
底下一阵轻笑,
气氛松了一点。
我侧身,让出一点幕布上的画面,
指着那张照片说:
“这张,是三年前那场暴雨之后,
有人随手用手机拍的。”
“当时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印成教科书,
只想着——
千万别死在这儿。”
前排一个学生抬头看了一眼照片,
迅速在本子上写了什么,
大概是记“典型语句”。
我清了清嗓子。
“我今天来,不是来给‘英雄’两个字镀金。”
我说,“
主要是来给大家讲一个道理——”
“不要迷信英雄,
要迷信机制。”
后排有人抬头,
我知道这一句算是踩在了他们爱听的点上。
“你们刚刚看了《古柳模式》那一章。”
我说,“
书上写得很漂亮——
群众自救、干部带头、媒体监督、项目协同……”
“这些都没错。”
“但如果你们只记住一个‘林宴挺身而出’,
那这本书就白印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端着。
“实话跟你们讲,”
“当年我那么拼,
没有多伟大。”
“第一,是怕睡不着觉。”
“第二,是我知道——
如果这次再烂一回尾,
有人会死、有人会被推出来顶锅,
而那个‘有人’,
大概率还是我们村这种地方的人。”
场子有一点安静下来。
主持人在旁边点点头,
眼神示意“可以再讲细一点”。
“古柳这三年,
你们在 ppt 里看到的是:”
“——小卖部街区复兴,
——样板街流量稳定,
——学校安全改造,
——河道治理优化。”
“你们看不到的是:”
“审计组一个接一个来,
一个表格改十几遍;”
“村民大会开到晚上十一点,
为了‘要不要再借一笔钱’吵得差点打起来;”
“还有我们这些人,
白天在会议室讲‘机制创新’,
晚上躺床上掰着手指头算——
万一哪一步错了,
谁先被问责。”
我停了一下,
没把“还有我的寿命被系统扣了十五年”说出去,
这种话说了也没人信。
我换了个讲法:
“你们当干部也好,做项目的人也好,
迟早会发现一个事实——”
“很多时候,你拼命,
不是因为你多爱群众,
是因为你知道不拼命,你自己也过不去。”
台下有个年轻人笑出声,
又赶紧憋回去。
我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女研究生举了手。
主持人点她:“这位同学。”
她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
“林老师,”
她叫我老师,我有点不适应,“
想问一个问题。”
“网上关于你的讨论,
其实争议还挺大。”
“有人说你是‘现实版欧皇吸村命’,
有人说你是‘背锅侠’,
也有人说你是被系统选中的‘镇域人’。”
“你自己觉得,
你是什么?”
这个问题,
问得很不干部学院。
但挺像学生会问的。
我笑了一下。
“我啊——”
“我以前以为我是欧皇,”
“后来发现我是背锅侠,”
“现在嘛,差不多就是个……值班保安。”
底下一片笑声。
她也忍不住弯了一下眼睛。
我接着往下说:
“从结果上看,
我的运气确实比很多人好。”
“从十岁开始,一路蒙题、抽奖、升职,
捡了不少别人捡不到的好事。”
“从因果上看,
这些好事不是凭空来的。”
“有一部分,
是这片地,
是古柳这些年本来该有的顺利,
被我一个人先拿走了。”
“现在你们在书上看到的那些‘机制’,
一半是我们摸出来的,
一半是拿命换来的。”
我不打算在干部学院讲“气运系统”,
那玩意儿讲出去就成了迷信报告。
我换了一种说法:
“我们做的事,说白了,就是——”
“把原本砸在一个人身上的好事,
慢慢拆开,
分给更多人一点。”
“你们以后接触项目的时候,
不管做什么,
都可以多想一步——”
“这件事,
到底是帮一小撮人爽,
还是让更多人不那么难受一点。”
报告厅里安静了几秒,
只有空调在头顶呼呼地吹。
主持人看了看表,
提醒我:“可以互动提问了。”
另一个年轻干部举手,
上来就问得很直白:
“那你觉得值得吗?”
“值得你这么拼,
拼到进医院,
拼到被全国网友骂一轮,
拼到现在还要到处讲课?”
这个问题,
我这三年听了不止一次。
每次答案都差不多,
只是说法会根据场合换一下。
我想了想,说:
“值不值得,
其实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如果你们哪天去古柳,
看见老马家重新种上菜,
小卖部不关门,
学校门口那条路下雨不再积水,
你问问他们。”
“他们说不值,
那我也认。”
“但对我来说——”
“我现在每天晚上能睡着觉,
不再像以前那样,
闭上眼睛就老想着‘这条命是抢来的’。”
“这一点,
就挺值。”
说完这句,
我自己都轻轻呼了口气。
主持人看时间差不多,
赶紧接住:“好,谢谢林老师。”
“下面请大家翻到《古柳模式》的第二页——”
我退回台侧,
坐在椅子上,
看他们低头翻书。
那本《基层治理优秀案例集》印刷得很认真,
纸张厚,封面还烫了金。
“古柳模式”那一章前面,
用的是纪录片里的一张剧照——
雨后清晨,小卖部门口挂着一块手写的小牌子:
——“今天继续开门。”
镜头里,
有人打伞路过,
只露了半张脸。
那半张脸我认得,
是苏小杏。
她当初看到这张图的时候,
嘴里骂了一句:“谁让你们偷拍老娘的店。”
但后来还是把那块破牌子收了起来,
夹在收银台下面的抽屉里。
台上继续在讲“经验总结”,
我偷摸摸掏出手机,
震动正好刚停。
屏幕上跳出两条消息。
一条是工作群:
【省镇域协作试点群】
有人 @ 我:
【@古柳-林宴,明天方便线上分享一下预警机制吗?我们这边山洪多。】
另一条,是系统的提示,很小一行:
【其他镇域地区发来协作请求:】
【A 市沿江片区、b 省山地小镇、c 区老工业社区……】
【是否共享部分古柳承载经验与预警机制?】
【提示:】
【经验可复制,代价不可照搬。】
我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几秒,
有点想笑,又有点想骂。
——经验可复制,代价不可照搬。
这话搁三年前,
系统绝对说不出来。
我在键盘上敲了一句话,
先发到工作群:
【可以,先开个小范围的线上会。
但我要先把我们踩过的坑讲明白,
免得你们再掉一回。】
发完,
我在脑子里回给系统:
“你把预警机制和协作模式开出去,”
“但寿命这事,
能少扣一点是一点。”
“以后有谁愿意来一起扛,
你先问一声。”
系统沉默了两秒。
【备注:】
【人类提出“自愿协作”机制。】
【记录。】
报告厅里又响起一阵掌声,
主持人宣布:“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
有人开始收本子,
有人还在翻《古柳模式》。
门外阳光很亮,
玻璃反着光,
我一时间有点恍惚。
三年前,
我躺在老柳树下,
觉得天黑得要塌下来。
三年后,
我站在讲台下面,
被印进教科书,
被一帮学生讨论——
“他到底是欧皇,
还是背锅侠?”
我忽然觉得,
无所谓了。
——不管他们怎么叫,
古柳现在
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