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从亮白变成昏黄,
值班护士推着车走过,一路轮子压在地砖上的声响,
有一点像远处的水声,又有点像脑子里那个永远关不掉的系统提示音。
我本来想装睡,
结果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苏小杏。
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脚上拖鞋啪嗒啪嗒响,
一进门就皱眉:“怎么还开着灯?你这是养病还是通宵打游戏?”
我懒懒抬眼:“打你。”
她“啧”了一声,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一放,
动静大得能把隔壁病房老人吵醒。
“喝。”她拧开盖子,“排骨汤,少盐,王大娘炖的,说让你补气。”
我看了一眼汤面上那层薄油,
喉咙其实是干的,但胃还在抗议。
“等等喝。”我说。
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盯着我看了几秒,
突然伸手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
“疼。”我皱眉。
“说明你还活着。”她说,“我就放心一点。”
她沉默了一会儿,
眼睛垂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
指节上有些新磨出来的小茧——
大概是这段时间搬货、抬箱子留下的。
“你知道那天晚上,
村里都说什么吗?”她忽然问。
“说什么?”
“说‘还好有林宴,不然这次就完了’。”
她学着他们的语气,“
‘我们村这回又要出个英雄了’。”
她说到“英雄”两个字的时候,嘴角抽了一下。
“你开心吗?”我问。
“我开心个屁。”她瞪我,“
你要真那天没醒过来,
我就每天来你灵位前面骂一句:
‘你这个欠债狗,欠我们村的,还没还完就跑,是不是人?’”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着,却死活不让泪掉下来。
“所以——”她把那口气憋回去,“
你要是接这个什么镇域铁饭碗,
我就当你是我们村的值班狗,
白天上班,晚上值夜班,
谁家有点事先吼你。”
“你要是不接——”
她顿了一下,笑了笑,“
我就当你是个怂货。
怂也没关系,我照样骂你,
但是你不能再这样玩命。”
“你自己选。”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唯一的声音是点滴里液体一滴一滴砸进管子的细响。
我叹了口气:“
我怎么感觉我不管选哪个,都要被你骂。”
“那是当然。”她毫不犹豫,“
你惹出来的事,你以为一句‘我累了’就能下班?”
她站起来,给我把被子扯高一点:“
先活着,后面怎么扛再说。”
说完,她拎起保温桶,
走到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
“反正你要真死了,
我就跟顾晚星说,把你剪得丑一点。”
我忍不住笑出声:“你人真好。”
门关上的那一瞬,我听见她在外面轻轻吸了下鼻子。
——
没多久,第二个来的人,踩的是细高跟。
梁思曼穿了一件不是很正式的风衣,
头发随便扎在脑后,
整个人比平时轻松一点,也更累一点。
“吵醒你了?”她轻声问。
“没,我已经被前一班骂醒了。”我说。
她“噗”地笑了一下,
在床边坐下,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病房里的各种设备,
像在盘点一份资产清单。
“感觉怎么样?”她问。
“像被堤坝压过一轮。”
“那说明还好。”她说,“
没压成渣。”
她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落在我手背上的针眼上。
“你知道吗?
对我上面那些 Lp 来说,
你这次干的事很难算账。”
“哦?”我挑眉,“怎么个难算?”
“正常项目,他们只看回报率。”
她说,“
投资多少、几年回本、几年退出。
古柳这单,从财务报表看,
回报率并不算高,
但在‘避免一场大事故’这一栏,
价值无限大。”
她抬眼看了我一眼:“
只是,这个‘避免事故’的部分,
现在全绑在你这张脸上。”
“你接不接那个镇域岗位,
对他们来说,
是个‘是否可复制’的问题。”
我苦笑:“怎么听着我像一个新商业模型。”
“你本来就是。”她坦然,“
‘一个人+一条龙+一群人的命运’,
这玩意儿,比任何商业案例都好讲故事。”
她顿了顿,轻声说:“
项目可以换负责人。
只要流程、机制、模式在,
谁坐那个位置都能运转。”
“可是这片地——
不会再遇见第二个你。”
这话说得有点肉麻,
但她表情很淡,
像是在陈述一个冷静的投资判断。
“你要是不接,”她耸耸肩,“
我也尊重。
最多是我这笔投资少了一块故事标题。”
“你要是接——”
她勾了勾嘴角,“
那以后所有想在古柳动手的人,
就得先算一笔‘有个不要命的镇域人盯着你’的风险。”
“我偏向后者。”她说,“
纯从回报率角度。”
“你呢?”
我盯着她看了两秒:“
你私心呢?
不当投资人,当人。”
她愣了一下,
视线挪开,落在窗外夜色里。
“私心啊……”她轻声笑,“
私心就是——
我不太想再看见另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被逼到堤坝边上吐血。”
“能把这份‘铁饭碗’做成协作岗位,
多找几个人一起扛,
对你,对以后的人,都好。”
“所以,”她起身,给我把被角压好,“
接不接,你自己决定。
我能做的,是尽量帮你把这一套,
写进‘项目说明书’和‘合同条款’里。”
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回头看我:
“林老板。”她喊我以前开玩笑的称呼,“
你如果选接,
记得把自己也写在保护对象名单里。”
“投资人的建议,免费。”
——
梁思曼走了没多久,
顾晚星推门进来的时候,
手里只拎了个保温杯和一叠纸。
她没化妆,
黑眼圈诚实地挂在脸上,
头发用一根橡皮筋随便扎着。
“我来打扰镇域候选人休息了。”她开口就损。
“导演大人光临,小病房蓬荜生辉。”我回嘴。
她往旁边的小椅子上一坐,
把那一叠纸放在我床边:“
最新的第二季大纲,给你过个目。”
我翻了翻,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夹着几张时间线手绘图。
“你这工作量,也差不多算镇域岗位了。”我说。
“别。”她摇头,“
我只负责把故事讲清楚,
不负责救命。”
她顿了顿,看着我:“
所以,我得再问你一遍。”
“你还打算继续扛吗?”
病房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
“你要是不扛,”她很认真地说,“
我就把这季剪到这里,
给你一个体面结尾。”
“‘一个偷了全村气运的人,
在还到某个节点后,
选择退场’——
这个故事也成立。”
“你要是扛,”她呼出一口气,“
那后面这几章,我就得重写,
把你变成‘岗位试点’的一部分。”
她瞥了我一眼:“
我只是想确认——
你不是为了镜头而扛。”
我笑了一下:“
放心,我背这锅的时候,
你连相机都没买。”
她愣了两秒,
然后低低笑了一声。
“好。”她收起那叠纸,“
你想清楚了告诉我。”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
突然回头,眼睛有点红:
“你要是死在岗位上,
我就把最丑的那版剪出来,
一边骂你,一边给后人看。”
“‘不要学他’那种。”
我摆摆手:“成,
到时候我在另一个世界给你打差评。”
——
夜往后拖,
病房门外的脚步声慢慢少了。
罗雨薇来的时候,
手里还抱着一摞文件夹,
整个人像从会议室里直接被扔出来的。
“你这也叫来看病人?”我看着那摞文件。
“顺路。”她放下,“
这叫把工作扔给合适的人,
我老板扔给我,我顺便扔给你看。”
我翻了翻,
是古柳综合治理试点的最新报告草稿,
上面有她的批注。
“你知道吗?”她看着我,“
为了让这玩意儿通过,
我用了多少种委婉说法。”
“‘镇域风险预警机制’、
‘综合事故对冲模型’、
‘多节点承载实验’,
一个比一个绕。”
我笑:“你们体制内真会起名。”
她没笑。
“你要是接这个铁饭碗,”她说,“
我可以帮你把职责写清楚,
写成团队,写成小组,写成制度。”
“你要是不接,”她耸耸肩,“
我也不会瞧不起你。”
“我只是会觉得——”
她顿了一下,“
那天在堤坝上吐血的那个人,
白费了一次。”
她把文件夹推到我这边:“
你看看,
哪些地方写得不对,
你划。”
“以后有人查卷宗的时候,
就会看到——
这是你亲手签过字的东西。”
她站起来,揉了揉眉心:“
我不希望,再有哪天,
我得在报告里写‘某村民擅自行事导致事故’。”
“你要扛,就光明正大扛。”
“你要不扛,就干脆利落说不,
别再半夜一个人跑了。”
她说完,
转身就走,
连杯水都没喝。
——
杨静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她提着一袋水果,
穿着那件永远洗得有点旧的衬衫,
整个人安静得像哪间教室里刚下课的老师。
“你这次,算是顶着‘立功’的名号住院。”她笑。
“老师我立功了,要不要给我加点平时分?”我接话。
“加个屁。”她白了我一眼,“
你这种立功方式,
在我这儿只能扣分。”
她坐下,
没急着问话,
只是帮我把床头摇高一点,
动作娴熟得像在照顾哪个发烧学生。
“我看了那份通报。”她说,“
写得还行。”
“至少没有把所有功劳写在你一个人身上。”
“我要求的。”我说。
她点点头:“
这是你这几年做得最像人的一件事。”
“你以前,总喜欢给自己加戏。”
她看着我,“
‘我欠他们’、‘我该还’、
听上去很感人。”
“但你别忘了,
所有把自己当救世主的人,
最后都特别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教育上有个词叫‘过度承诺’。”
她慢慢说,“
你以前就是典型,
对自己、对村里,都过度承诺。”
“这次,你起码学会了在通报里写‘镇村两级干部和广大群众’。”
“所以我来问你一句——”
她看着我,目光很稳,“
你接不接,这个镇域岗位?”
我吸了口气:“
我还在想。”
“你可以接,
也可以不接。”她点头,“
但不管怎么选,
你要记住:
你不是来赎罪的。”
“你是来工作的。”
“工作就有上下班,
有请假,
有轮班。”
“别再拿‘我欠他们’这句话当挡箭牌,
逼自己往死里冲。”
她站起来,把水果放到桌上:“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
沈瓷来了。
她没敲门,
像一阵风一样从门缝里钻进来,
身上还是那件宽松衬衫,
脖子上的罗盘挂得松松垮垮。
“你医院也挺会选地方的。”
她看了一眼窗外,“
刚好在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的交界。”
我苦笑:“
谢谢专业评价。”
她走到床边,
没有坐,
只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镇域岗位确认要到了?”她问。
“你怎么知道?”
“我上次跟你说过。”她淡淡,“
再往上一阶,你就不仅是古柳的事。”
“你这条龙,
连着整条支脉。”
“你要是接,”她看着我,“
以后有的事,就不只是‘这个村要不要淹’,
而是‘这一片要不要断电、那一块要不要停工’。”
“你要是不接,”她耸肩,“
也会有人接。”
“龙不会因为你怂,就不找人。”
她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一点:
“我来,是想告诉你——
在我们那一行,
没人会要求一个人扛一整条龙。”
“镇域协作,
本来就该是常态。”
“你之前那种扛法,”
她看着我手背上的青筋,“
在我们眼里叫——
‘自杀式承运’。”
“挺帅的,
也挺蠢。”
我沉默了几秒:“
那你呢?
你希望我接,还是不接?”
她想了想,
认真答:“
从职业角度,我希望你接。”
“因为你已经熟悉这条龙,
也已经付过学费。”
“从人角度——”
她微微一笑,“
我希望你接,
但别再当成你一个人的案子。”
“把我们这些人,
都拖下水。”
她说完这句,
才在床边坐下,
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再往上一步,”她低声说,“
就不只是古柳的镇域人,
是整条支龙链上的节点。”
“节点,有一个好处。”
“断的时候,
不会只断你一个。”
她起身,往门口走,
背影瘦瘦的,
却比任何一次都稳。
——
最后一个来的是疯二舅。
他进门的时候,
身上还带点酒味,
但这次走路是直的,
眼神也是清醒的。
“哟,”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医院不让带酒,
我给你带了酸奶。”
“你良心发现了?”我惊讶。
“少废话。”他说,“
我就问你一句——
他们问你问累了没?”
“差不多。”我苦笑。
“那我不问。”
他把酸奶往桌上一扔,“
我只讲一件事。”
“当年啊,”他往椅子上一瘫,“
我师父也问过我一次。”
“那时候我跟着他跑来跑去,
看水库,看泥石流,看山火。”
“有一天,他说——
‘这条线,迟早要有人接。
你愿意不愿意?’”
“我当时年轻。”
他笑了一下,“
觉得自己特别牛逼。”
“什么镇域啊,
什么龙啊,
来啊。”
“结果呢?
第一次遇上真事故,
我慌了。”
“我算慢了几分钟,
那条沟下边的两户人家,
一家死了一个。”
他抬手比了个数字:“
俩。”
“那之后,
我就知道——
我不配当那个岗位。”
“我可以当帮忙的人,
当参谋,
当半仙。”
“但我没那个胆子,
再去签那张看不见的合同。”
他看着我,
眼神第一次完全没有笑意:
“你现在站在我当年站过的地方。”
“你要是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个胆,
现在说不,
一点问题没有。”
“我拦住所有骂你的人,
跟他们说——
‘轮到你,你也不敢。’”
“你要是觉得,
你能比我好一点,
能扛得久一点,
那你就接。”
“接了之后,
别怪。”
“别怪这个岗位不讲情面,
别怪这条龙偏心,
更别怪别人不理解你。”
他站起来,
走到床边,
伸手重重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我这一辈子,
最不甘心的事,
就是没把这条线守到底。”
“你要是接了,
就当帮我补一回锅。”
“你要是不接,
也行,
我就当——
老天没给我后手。”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没等我回话。
病房门关上的那一瞬,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
夜深得连走廊都听不见脚步声的时候,
系统终于出现了。
没有音效,
没有动画,
只是我的视野里,
病房的天花板慢慢暗下来,
一行行字浮在上面。
【岗位确认:古柳镇域承运人(试点)。】
【模式:可申请“协作版”。】
【是否正式就任?】
【是 \/ 否】
两个字在我眼前轻轻闪动,
像心电图末尾那一点点亮起又熄灭的光。
我抬起右手,
手指悬在空中,
离“是”和“否”都差了半寸。
小杏骂我的声音、
梁思曼算账的语气、
顾晚星那句“别为了镜头扛”、
罗雨薇报告上的红字、
杨静“你是来工作不是来赎罪”、
沈瓷“节点不会只断你一个”、
二舅“你要是接,就别怪”的那一句——
全在这一刻,一股脑儿涌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
手指往前一点点挪。
屏幕上,
“是 \/ 否”两个字,
在我指尖下微微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