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清晨,五六点钟的光景,天刚蒙蒙亮,夜里积攒的凉气还未散尽,城市像一个将醒未醒的巨人,慵懒而安静。唯有早起赶路的车辆,偶尔碾过潮湿的柏油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反衬出这份黎明前的宁静。
林宸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夹克,站在市局刑侦支队大楼门口,微微仰头,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他习惯早起,通常这个时间已经在办公室梳理前一天的案卷,或者研究那些永无止境的学习资料。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而永动的机器,需要不断输入信息,加以分析处理,才能维持那种旁人难以企及的敏锐。清晨的静谧,最适合他进行这种不被打扰的思考。
然而,今天这份宁静被熟悉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林宸!这边!”张猛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但中气十足。他手里晃着车钥匙,几步就跨到了林宸身边,“星光苑小区,命案,独居男性。头儿让咱俩先过去顶一下,他和思妍他们随后就到。”
林宸转过头,眼神里的些许飘忽瞬间收敛,变得清晰而专注。“具体位置和已知信息?”
“三号楼二单元302。报案的是对门邻居,晨跑发现门没关,闻到异味,进去一看,人没了。”张猛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拉开副驾驶的门,等林宸坐进去,自己才绕到驾驶位。几个月搭档下来,这些细微的默契早已形成。
警车平稳地驶出市局大院,融入逐渐苏醒的车流。张猛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瞥了一眼旁边又在凝神窗外的林宸,随口问道:“早饭吃了没?我这儿还有个茶叶蛋。”他知道林宸一思考起来就经常忘记这些琐事。
“吃过了,谢谢张哥。”林宸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但语气不再像最初那样疏离。
张猛“嘿”了一声,自己剥开茶叶蛋咬了一口,含糊道:“我就知道。你说你,脑子那么好使,能不能分点心思照顾一下自个儿的胃?”语气里带着老大哥式的熟稔和一点点无奈。他是行动派,信奉实战出真知,当初对林宸这种“学院派天才”确实心存疑虑。但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案子,他亲眼见证林宸那近乎恐怖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如何一次次撕破迷雾,那点最初的别扭早变成了由衷的信服和护犊子般的情谊。这小子除了生活上有点“低能”,破案绝对是一把好手。
林宸闻言,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张猛的关心。他转而问道:“死者身份明确了吗?”
“嗯,初步确认了,叫刘景元,四十二岁,搞设计的,好像自己有个小工作室。具体情况得到现场再看。”张猛三两口解决掉茶叶蛋,专注开车。
星光苑是一个中档住宅小区,环境还算整洁。案发的三号楼二单元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先到的派出所民警正在维持秩序,周围零星有几个早起遛弯的老头老太太,伸着脖子好奇地张望。
林宸和张猛亮明证件,戴上鞋套、头套和手套,快步走上三楼。案发的302室房门敞开,一股混杂着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消逝后特有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现场保护得很好。客厅里,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子仰面倒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毯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愕与痛苦交织的表情。他的胸口位置,睡衣被染红了一大片,颜色已经变得深暗发黑。血迹主要以尸体为中心,喷溅和流淌的痕迹非常明显,浸透了地毯,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和茶几腿上。
法医助理和现场勘查的技术人员已经先一步开始工作,相机闪光灯不时亮起,记录着原始现场。
林宸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的目光像最精细的扫描仪,先从门口开始,缓缓移动。防盗门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门口的鞋柜摆放整齐,没有搏斗或翻动的迹象。他的视线掠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电视柜、窗帘、摆放着几个小摆件的置物架……最后,才落到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他看得极其仔细,甚至有些缓慢,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包括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刻印在脑海里。
张猛安静地站在他侧后方,没有打扰。他知道林宸的这种状态,通常意味着他正在捕捉那些常人极易忽略的细节,这时候最好别打断他的思路。
林宸迈步走进客厅,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迹和标记位置。他在尸体旁蹲下,观察着血迹的形态、干涸的程度,以及尸体暴露在外的皮肤状态,特别是尸斑的形成情况和指压后的褪色程度。他又看了看死者圆睁的眼睛,角膜的混浊情况也纳入他的观察范围。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对正在初步检查尸体的法医助理问道:“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范围?”
法医助理抬起头,见是林宸,知道这位年轻探员在队里的分量,便认真回答道:“根据尸僵的发展程度、尸斑的固定情况,还有直肠温度测量,初步估计死亡时间在昨晚,嗯,大概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更精确的需要等回去做详细解剖和胃内容物分析。”
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林宸在心里记下这个时间点。
就在这时,陈建国带着赵思妍和苏晓雯也赶到了。陈队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样子,扫了一眼现场,眉头微蹙。“情况怎么样?”
张猛把了解到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死者刘景元,四十二岁,单身,是搞设计的工作室老板。报案的是对门邻居。初步看是利器刺穿心脏致死,现场没有发现凶器。门窗完好,暂时不确定是熟人作案还是入室行凶。”
陈队点点头,目光转向林宸:“林宸,有什么发现?”
林宸沉吟了一下,指着地上的尸体和血迹:“现场血迹形态比较符合锐器伤导致的急性大出血,喷溅方向和血量也支持这里就是第一现场。从尸体倒卧的姿态和周围物品的摆放来看,死者遇害前可能正坐在沙发上,凶手是突然发动袭击,双方没有发生太激烈的搏斗。”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符合现场所见。陈队表示认可:“嗯,先按这个方向查。思妍,重点排查门窗有没有技术开锁的痕迹,还有,找找看有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晓雯,你去跟报案人,还有这栋楼的其他住户聊聊,看看能不能了解到刘景元的社会关系,最近有没有和什么人结怨。”
“是,陈队。”赵思妍和苏晓雯立刻分头行动。赵思妍拎着她的宝贝勘查箱,开始对门锁、窗沿等位置进行更精细的检查;苏晓雯则拿出笔记本,走向门外,准备开始她的走访工作。
张猛也准备加入搜索凶器的行列,或者去查查小区监控。他刚转身,却被林宸叫住了。
“张哥,等等。”林宸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遇到了什么不解之处。
“怎么,又来感觉了?”张猛立刻停下脚步,凑了过来。他现在对林宸这种“皱眉”相当敏感,知道往往意味着发现了关键异常。
陈队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宸的目光再次落回尸体上,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惑:“根据尸体现象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但是……”
他顿了顿,伸手指了指地毯上那些已经基本完全干涸,边缘开始发硬、颜色变得暗黑的血迹,又指了指客厅窗户的方向。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
“你们看这些血迹的干涸状态,还有室内当时的温度,如果死亡时间真的在十到十二点,到现在过去了大概七到九个小时,血迹的干涸程度似乎……比理论上应该达到的状态要更彻底一些。”林宸的语速不快,像是在一边思考一边组织语言,“尸斑的固定程度和指压褪色反应,也显得稍微……‘成熟’了一点。当然,个体差异和环境因素会影响判断,但这个差异感,我觉得存在。”
陈建国和张猛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林宸在观察细节方面的变态能力。他说“感觉存在”,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存在异常。
“你的意思是……”陈建国的脸色严肃起来。
“我怀疑,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可能偏晚了。”林宸缓缓说道,“尸体表现出来的‘时间’,可能比实际死亡时间要‘年轻’一些。也就是说,他可能死得更早。”
这个推断让现场的气氛瞬间一凝。死亡时间是确定案发经过、排查嫌疑人作案时间的基石。如果基石本身就有偏差,那后续的所有调查都可能走上歧路。
就在此时,苏晓雯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找到线索的振奋,但眼神里也混杂着同样的困惑。
“陈队,林宸,张哥。”她快速说道,“我询问了报案邻居和对门另一户人家,得到一个重要信息。对门那户住着一对老夫妻,老爷子睡眠浅,他说他昨天晚上七点半左右,听到隔壁,也就是刘景元家,传来过一阵挺激烈的争吵声,持续了大概五六分钟。他当时还抱怨了一句,说小刘家怎么又吵起来了。”
“七点半?争吵?”张猛立刻抓住了重点,“如果七点半还在争吵,那至少说明七点半他还活着。这和法医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下限晚上十点,中间有两个半小时的间隔,这倒是对得上……等等,不对!”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林宸,“林宸,你刚说死亡时间可能更早?”
林宸的眼神锐利起来:“是的。如果争吵的一方就是死者,而死亡时间如果像我感觉的那样,可能早于晚上十点,甚至……更接近七点半那个时间段呢?”
这个假设让案情瞬间复杂起来。
苏晓雯接下来的话,更是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还有,小区物业的监控我们已经调取了。三号楼二单元的楼道口和电梯内部都有监控。监控显示,在昨晚九点五十分左右,有一个穿着连帽衫、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单元门,乘坐电梯到了三楼。大约十五分钟后,也就是十点零五分左右,这个男人又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九点五十进入,十点零五离开——这十五分钟,恰好落在了法医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窗口之内!这个神秘男子,无疑具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时间线似乎在这里清晰地指向了一点:晚上七点半,死者与人争吵;晚上九点五十至十点零五,神秘嫌疑人出现并离开;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
一切看起来严丝合缝。
但是,林宸之前基于尸体现象产生的那个“死亡时间可能更早”的怀疑,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这个看似完美的逻辑链条上。
如果死亡时间真的更早,比如在七点半争吵后不久就发生了,那么九点五十出现的这个神秘男人是谁?他进入一个已经躺着尸体的房间十五分钟,做了什么?如果他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伪装掩饰?如果他是凶手,他又如何能让尸体的状态“伪装”成一个更晚的死亡时间?
矛盾出现了。
法医基于尸体现象推断的“晚十点到十二点”的死亡时间,与林宸基于更细微观察产生的“死亡时间可能更早”的直觉,以及邻居听到争吵的“七点半存活”证词,三者之间,出现了无法忽略的矛盾。而监控拍到的嫌疑人活动时间,又与法医推断的时间高度吻合。
这就像一个悖论,一个在时间轴上扭曲的结。
陈建国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看了看陷入沉思的林宸,又看了看一脸“这他妈怎么回事”表情的张猛,沉声道:“死亡时间是目前的关键。法医那边的初步判断和林宸的观察出现了分歧,而且这个分歧直接影响了对监控中嫌疑人的定性。”
他果断下令:“张猛,你立刻协调技术队,对小区及周边所有可能拍到的监控进行扩线追踪,务必把这个九点五十出现的男人的来去路线给我挖出来!同时排查刘景元的社会关系,重点查最近和他有矛盾的人,尤其是昨天可能和他接触过的!”
“明白!”张猛应声,立刻掏出手机开始联系。
“晓雯,继续深入走访,核实七点半争吵的细节,看看能不能确定争吵对象是谁,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在更晚的时间段见过或联系过刘景元。”
“好的,陈队。”苏晓雯点头,再次投入工作。
陈建国最后看向林宸,眼神里是绝对的信任和倚重:“林宸,你的感觉很重要。这个时间差,是凶手无意中留下的破绽,还是……刻意制造的假象?我需要你盯紧法医和物证这边的检验,把你怀疑的‘时间悖论’给我弄清楚!这里面,肯定有我们还没看透的把戏。”
林宸迎上陈队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先前的那丝疑惑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遇到高难度挑战时的、近乎纯粹的兴趣和专注。
“时间不会说谎,但人可以伪造时间。”林宸低声说道,像是在对陈队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凶手很聪明,他在尝试操控时间的表象。但是,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投向那些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在他的眼中,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凶杀现场,而是一个被精心扭曲过的时间谜题。每一个不符合预期的尸僵程度,每一处过于干涸的血迹,甚至空气中残留的每一丝气味分子,都可能是指向真相的路标。
这个对手,懂得利用生理规律、利用证人心理、利用科技记录来制造混乱。他试图将一个发生在“A”时间点的事件,伪装成发生在“b”时间点。
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博弈。
林宸微微吸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感官和思维细胞都进入了高度活跃的状态。他喜欢这种智力上的较量,喜欢将混乱的线索梳理清晰的过程。
“我会找出那个被偷走的时间。”他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城市的喧嚣逐渐升起。而在302室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一场围绕“时间”真相的无声较量,才刚刚开始。那隐藏在矛盾时间线背后的凶手,究竟是谁?他又是如何,以及为何,要费尽心机,制造这起“错位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