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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珠江口,虎门外海。

一支由近二百艘大小战船组成的、曾经让整个南海都为之震颤的庞大舰队,如今,却如同送葬的队伍般,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中, 悄无声息地,缓缓驶入了这片曾经属于他们的、如今却已插满了清军龙旗的熟悉水域。

所有的船只,都降下了那面象征着荣耀与不屈的、绣着巨鲸、凤凰、血鲨、白蛟等等的红黑战旗, 取而代之的,是屈辱的、代表投降的白色顺风旗。所有的火炮,炮口都用厚厚的油布包裹了起来,仿佛被封印了獠牙的猛虎。

所有的弟兄,都已放下了手中的刀枪,只是默默地,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各自的甲板之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那片即将埋葬他们所有骄傲的沙滩,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我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站在“巨鲸号”的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那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虎门寨前的白色沙滩。

香姑,一袭素衣,静静地站在我的身旁。 自那夜争吵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与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她的态度,对我依然冷淡, 带着一丝刻意的疏远。

见我走上船头,她也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前方那片灰蒙蒙的海面,仿佛我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的心情,也像这铅灰色的海面,压抑到了极点。 我知道,她心中有怨。但我何尝不是?她不理解我的坚持,我也无法原谅她最后的妥协。我们之间,那道因为理念不同而产生的裂痕,似乎已难以弥补。

然而,就在我们的舰队即将抵达预定的投降地点,我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我看到在那片本该只有清军水师船只停泊的虎门码头之上,竟然赫然停靠着数艘悬挂着醒目米字旗的英吉利武装商船!

船上,甚至还有几名穿着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制服的英国军官,正与岸上几名身穿清廷官服的将领,并肩而立,谈笑风生,仿佛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轰——!!!!

我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爆炸了!

我瞬间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和平共处”!

琪善!张百龄!孙全谋!还有那个看似公正的爱德华·埃尔芬斯通!你们这些该死的老狐狸!

你们一边鼓动着我们这些在你们眼中猪狗不如的汉家儿郎,去为你们所谓的“大清国威”“保家卫国”,去与那不可一世的英夷舰队血战到底!

一边却又在背后,与那些刚刚才将我们数千弟兄屠戮殆尽的海上强盗,把酒言欢,共谋利益!

我们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们手中,一枚可以随意牺牲、随意利用、也随意抛弃的棋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欺骗、被玩弄、被背叛的巨大屈辱和滔天怒火,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嗬……嗬……”我死死地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流下。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低吼,身体也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就在我即将彻底失控,下令调转船头,与这帮无耻的敌人同归于尽之际——

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却突然从旁伸来,轻轻地,覆在了我那只早已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之上。

是珠娘。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我的身边。

“帮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冷静。”

“他们……在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码头上,那些清军和英夷的将领们,正饶有兴致地,朝着我们这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在观赏猴戏般的嘲讽和戏谑。

我强行控制着自己那几乎要爆炸的情绪,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种屈辱被我强行地咽了回去。

是啊,冷静。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招安受降的仪式,在虎门海滩之上,正式开始。

沙滩上,早已搭建起了一座高大的、象征着朝廷威严的礼台。数千名身穿崭新号坎、手持长矛利刃的清军精锐,在礼台的两侧,列成了两个巨大的方阵,刀枪如林,杀气腾腾。

我们红旗帮的近百名核心头领,在数千名清兵那充满了警惕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放下了所有的兵器,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上了礼台。

新任两广总督张百龄,倒是真的信守承诺。他端坐在礼台的正中央,神情威严,但态度温和,并没有对我们这些降将和降兵,表现出太多的羞辱和为难。

他只是让手下文书按照章程,派出手下的文吏,开始清点我们的船只和人员,将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以及之前所属的船队,都一一记录在册。

随即,便是分封。

新任两广总督张百龄,朝着身旁那位自始至终都稳坐泰山、面无表情的满人钦差大臣,恭敬地躬了躬身。

那位一直被众人簇拥在中央、身穿一品麒麟补子官服、神情倨傲的钦差大臣琪善, 此刻才缓缓地、带着几分不耐烦地,从他那张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上站起了身。

他瞟了我们这些反贼一眼,仿佛我们只是些不值得他投注目光的蝼蚁。他只是从身旁随从高举的托盘之上,慢条斯理地、用两根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拈起了那卷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圣旨。

他清了清嗓子,那双细长的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他缓缓展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用带着浓重京城口音的、却又故意拿捏着腔调的嗓音,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雅致”,但正是这种“雅致”,在此刻这种充满了屈辱和压抑的场景之下,显得更加刺耳。

“……广东海寇张保仔、石香姑等人,纠集亡命,啸聚海上,荼毒生灵,对抗天兵,其罪本应万死。然,朕以宽厚为怀,念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慢悠悠地念着那些“念尔等迷途知返,朕心甚慰”、“皇恩浩荡,既往不咎”之类的官样文章。

我,张保仔,被授予了“从五品宣武都尉”之衔。 香姑,被封为“五品诰命夫人”。 林铁爪、雷九爷、鲨七等人,也各自得到了一个不高不低、却也算是有了“官身”的七品校尉之职。

一纸文书,一顶官帽,一件崭新的、绣着孔雀补子的官服。

我,以及所有红旗帮的核心头领,就这么从叱咤风云、快意恩仇的海上王者,变成了大清国体制之内,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小小的五品武官。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当所有的册封仪式都宣告结束,张百龄满意地捋着胡须,准备宣布“皇恩浩荡,招安大典圆满礼成”之际——

那个在崖门和虎门两场大战中,被我们打得如同丧家之犬般的广东水师提督孙全谋,却突然得意洋洋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朝着张百龄和钦差大臣琪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的大礼,随即,他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报复快感和极致羞辱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以及我身后那些同样捧着崭新官服、脸上却写满了屈辱和不甘的红旗帮众头领!

他清了清嗓子,厉声喝道:

“张保仔!以及红旗帮一众降将!”

“尔等沐浴皇恩,得脱死罪,更蒙圣上天恩,加官进爵!如此浩荡天恩,还不速速跪下!!”

“面向京城方向!三跪九叩!叩谢皇恩浩荡!!”

此时,那位坐回位置钦差大人琪善,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用一种仿佛在谈论天气般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对张百龄说道:“张大人,看来这些南海之鼠,也终究是识时务的。”

那语气中的轻蔑和理所当然,比孙全谋的直接羞辱,更让我感到刺骨的冰寒!

跪下?!

三跪九叩?!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在了我的脸上!也抽在了我那颗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充满了自由与尊严的灵魂之上!

我能忍受失败,我能忍受屈辱,我甚至能为了香姑和弟兄们的活路,暂时低下我那高傲的头颅!

但……跪下?!

向那个视我们汉家儿郎为草芥的腐朽王朝?!向那个只会吸食民脂民膏、让神州陆沉的所谓“真龙天子”?!

不——!!!!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彻底……爆炸了!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如同最猛烈的火山,从我的灵魂深处,轰然喷发!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在所有人那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隐忍和痛苦,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然后,我当着张百龄、当着孙全谋、当着琪善、当着数万清军和我们红旗帮弟兄的面,缓缓地、却又异常坚定地,伸出了我的双手,抓住了我身上那件崭新的的官服。

“嘶啦——!!!”

一声刺耳的、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布帛撕裂声!

那件象征着“从五品宣武都尉”荣耀的、崭新的孔雀补子官服,竟被我硬生生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你……你干什么?!张保仔!你要造反吗?!”孙全谋被我这个疯狂的举动,吓得倒退了两步,指着我,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有理会他。

我只是,将那件被我撕成碎片的官服,狠狠地扔在地上!

然后,又将头顶那顶象征着“功名利禄”的官帽,一把摘下,如同丢弃一件最肮脏的垃圾般,用尽全力,远远地,抛向了那片曾经承载了我所有梦想的、波涛汹涌的南海!

做完这一切,我才缓缓地转过身,用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再无半分畏惧和动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孙全谋,也盯着他身后那些早已面无人色的清廷大员,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颤的话:

“我张保仔,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你这满清的官……”

“老子……不当了!!”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不再理会孙全谋那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震惊而扭曲变形的脸!不再理会张百龄那充满了惋惜和无奈的叹息!更不再理会香姑那张因为我的举动而瞬间变得煞白如纸、绝望的俏脸!

我猛地一转身,迎着那咸涩的海风,迎着那刺目的阳光,迎着兄弟们充满了震惊、不解、敬畏的目光,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片属于我的大海,扬长而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但,我无所畏惧!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张保仔的灵魂,才算是真正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