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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二年(886年)春,汉水之上,晨雾未散。

大商人刘奎站在自己那艘特意加固改造过的双桅货船船头,望着前方隐约出现的宜城渡口灯火,长长地、近乎虚脱地舒了一口气。他这船“货”极为特殊——底层船舱和甲板上,黑压压地挤着六百多名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男女流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臭和恐惧的气息。

他们是从鄂州西北的山区间道,绕过主要城镇,通过重金贿赂汉水支流蛮河上把守的一个蔡州军粮秣小校(那校尉守着个穷困渡口,自己都面有菜色),伪装成运载柴薪的船只,才惊险万分地溜出了秦宗权实际控制的地盘。一路之上,但凡遇到任何官船或疑似兵船,刘奎的心都能跳到嗓子眼。

“东家,这次真是……泼天的富贵!”手下心腹账房先生凑过来,用汗巾擦着额头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兴奋与后怕,“按钱公颁布的价码,光是这六百多人,就算全是按最贱的孩童价,也能换六百贯!里头至少有一百多是壮劳力,还有几十个妇人能干活……仔细算下来,怕是一千贯都打不住!这、这比咱们累死累活跑三趟越州运瓷器茶叶,利润高出何止十倍!”

刘奎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眼中闪烁着精明、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他低声道:“吩咐下去,把我们备着的杂粮饼子再分些下去,每人半个,别让他们真饿死在船上。到了地头,死的可不值钱。还有,用艾草再熏一遍船舱,万万不能传出疫病!到了润州瓜洲渡接收点,钱公麾下的官爷们验得仔细着呢!钱公要的是活生生能干活的人,不是骷髅架子!验过了,立刻就能拿到现钱,或者苏州、杭州官库的盐引、茶引,那可是硬通货,比铜钱还保值!”

像刘奎这样的商人,迅速凭借其灵敏的嗅觉和庞大的人脉,组成了一张高效而隐秘的地下网络。他们利用长江最大支流汉水及其众多支流如沔水、涢水等,如同水蛭般深入荆襄、豫南甚至陕南的腹地。金钱开道,贿赂秦宗权麾下那些军纪败坏、同样饥肠辘辘的下级军官和地方小吏(通常只需几十石粮食或几匹绢帛就能买通一道关卡),往往能成船成队地将那些被上级视作“累赘”或“移动军粮”的流民“买”出来。

这些商船队,往往还雇佣了私人护卫,装备劲弩刀剑,以防小股乱兵或水匪劫掠他们的“活财”。货船日夜不停地穿梭于汉水、长江之上,将一批批绝望的“活货”运往东方的希望之地。

截至光启二年底,通过这条“汉水—长江”黄金水道,竟有多达六十万人被源源不断地运抵钱镠控制的润州、常州沿岸接收点。这笔看似耗费巨大的买卖,钱镠做得毫不犹豫。他深知,这些从中原核心灾区来的百姓,见识过最深的苦难,求生欲最强,一旦安定,将是未来最优质、最忠诚的劳动力和兵源。

与此同时,在长江下游的江北淮南地区,情况则更为吊诡。

去年孙儒占领扬州的时候双方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也让孙儒对江南的富庶有了新的认识。而钱镠则认为在淮南也可以这么搞一下。

他精心挑选了一名胆大心细、口才极佳且懂得淮南方言的幕僚沈粲,携带包括精美丝绸、瓷器、以及江南特产的上好稻米和食盐在内的重礼,秘密渡江,求见孙儒。

孙儒长居淮南节度使府衙内,本人踞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榻上,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膛。他眼神凶戾如同饿狼,打量着下方强作镇定的沈粲,声音沙哑:“钱镠?他要买人?哼,老子凭什么卖给他?我就不能学着秦皇帝当粮食吃?”

沈粲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他牢记钱镠的嘱咐,深深一揖,言语清晰却不失恭敬:“将军神威,天下皆知,横扫淮南,杨行密亦只能暂避锋芒。然,窃为将军计,嗜食人肉,恐干天和,非仁者所为,亦极易招致天下诸侯共愤,予人口实。今我主钱公,远在江南,与将军并无宿怨,今愿以粮秣盐铁,换取将军眼中之‘累赘’。将军得此粮盐,可养精兵,稳固军心,专意对付杨行密;我去此流民,可为将军减轻负担,免生内乱,更可获我江南友谊,他日或可互通有无。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将军何乐而不为?”

孙儒盯着沈粲,一双牛眼凶光闪烁,半晌,忽然嘎嘎地怪笑起来,声音刺耳:“钱镠倒是打得好算盘!……你小子说的也有点道理,粮食,盐巴,确实是个好东西。说说,钱镠打算出什么价码?”

经过一番激烈甚至充满威胁的讨价还价,一桩冷血而高效的交易最终达成:钱镠以五十万石粮食以及一万石紧缺的食盐为代价,换取孙儒允许其派人“接收”淮南地区的流民,并承诺不加以阻拦和迫害。孙儒甚至还“贴心”地派出了手下持皮鞭刀剑的士兵,“协助”驱赶和搜罗辖内残存的流民,将他们如同牲畜一样集中赶到长江北岸几个指定的渡口进行交割。

于是,在光启二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长江北岸出现了一幅诡异绝伦的景象:孙儒的士兵们拿着皮鞭和刀枪,凶神恶煞地驱赶着成群结队、骨瘦如柴、步履蹒跚的百姓走向江边;而南岸,钱镠安排的官员、医官和大量的渡船早已等候多时,仔细清点人数,记录户籍来历,检查身体状况,然后将这些奄奄一息的人们接引过江。

润州城西的巨大接收点,俨然已成了一座新兴的城镇。棚户区连绵数里,被严格划分成不同的功能区:新到检疫区、沐浴消毒区、医营隔离区、休养恢复区、户籍登记区以及物资发放区。四周有身穿号衣、手持长棍(非兵器,以免刺激流民)的厢军维持秩序,虽然人多,却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所有渡江而来的流民,无论来自汉水商路还是淮南交易,上岸第一件事便是被引导至数十个巨大的、沸腾着驱疫药汤的水池边。男女分开,在吏员的指挥下,脱下那些早已破烂不堪、爬满虱子的旧衣物,扔进一旁熊熊燃烧的火堆彻底焚毁。然后跳入药池,尽力搓洗身体。出来后,每人发放一套粗糙但干净温暖的灰色布衣御寒。

紧接着是第二关——医检。来自各州的医官和学生们神情严肃,仔细检查每个人的眼睑、皮肤、舌苔,询问是否有发热、咳嗽、腹泻等症状。一旦发现疑似疫病患者,立即由专人用担架抬往远离主营区的孤山医馆进行隔离治疗。钱镠在此投入了大量药材和人力,深知一旦瘟疫在流民乃至本地居民中爆发,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通过检视的身体尚可者,会被带入休养区。这里日夜供应着稠密的米粥和少量的咸菜。数日的粥食调养,足以让许多只是因饥饿而虚弱的人恢复部分体力。休养之后,便是详细的登记。长长的桌案后,胥吏们耐心询问并记录下每个人的姓名、原籍、年龄、家庭成员、有何手艺特长(木工、铁匠、织布、识字等),并发放一块刻有编号的竹牌作为临时身份证明。

随后,便是决定他们未来的分配。对于零星自行浮江而来的流民,以及部分有家庭、强烈要求自主耕作的,政策相对宽松:由润、常两州刺史府划定无主的荒田、滩涂,提供给他们耕作,官府借贷农具、种子、口粮,前两年征收收获粮食的四成或五成以抵偿借贷,两年后土地便归其所有,正常缴纳田赋,并由州府颁发地契,使其真正成为安居乐业的编户齐民。

而对于那主要通过商人“购买”和与孙儒“交易”而来的庞大流民群体,钱镠则采取了更高效、更易于管理的组织方式——大规模集体农场制(营田)。他利用战争期间形成的大量无主土地、官田以及新围垦的滩涂,大规模组建“营田”。将流民以家庭为单位按壮丁比例编成生产队,颁布《营田法》,成立营田都统司,设“营田使”管理。由官府统一提供耕牛、农具、种子、住宿,集体劳作,精耕细作。承诺两年后,根据劳作表现和农田产出,优先将田地、房屋分配给他们,使其成为自耕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