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黄沙中停下,我掀开帘子跳下。风里带着铁锈味,远处玉门关的旗影模糊不清。绿芜递来披风,我没接,直接朝中军帐走去。
守卫拦住我,盔甲上有干涸的血痕。“女帝不能入营。”他说。
“让开。”我说。
帐内烛火晃了三下。将领们抬头看我,有人皱眉,有人低头。萧绝站在沙盘边,没说话,也没动。
我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敌军营地位置。“他们断粮七天,只剩两条路:突围或投降。”我说,“不会降。”
萧绝点头。“左翼已布伏兵,右翼佯退诱敌。”
“加一道令。”我说,“等他们冲出一半再合围。”
他抬眼,看了我一会儿。“好。”
鼓声响起时,天刚亮。我登上观战台,看见敌军黑压压涌出营门。左翼防线被撞开一个口子,尘土飞起老高。
“下令。”我说。
传令兵挥旗。右翼开始后撤,敌军追击,阵型拉长。伏兵从山谷两侧杀出,堵住退路。萧绝带玄甲军从中路切入,把敌阵劈成两半。
太阳升到头顶时,战场安静下来。
捷报送到手上,我念出声:“斩首三千,俘虏五千,敌帅自尽。”
台下将士举起兵器,喊声震得地面发颤:“女帝万胜!摄政千秋!”
当晚庆功宴摆在主帐。桌上摆着酒,没人碰。我拿出《平乱诏书》,当众宣读完毕,扔进火盆。
“这一仗不是为谁报仇。”我说,“是为活着的人守住土地。”
没人说话。
第二天清晨,校场集合。三万将士列队站定,铠甲映着晨光。
我站在高台上说:“从今日起,废除七皇夫制。选秀归旧例,婚姻由宫规。”
人群微微骚动。
“立军功爵位制。”我说,“凡作战有功者,不论出身,皆可授爵。”
又说:“开放言路。百姓若有冤情,可持木牌直入御史台。”
说完,我转身看向萧绝。他穿一身黑甲,站在我身后半步。
“以前朕需要象征。”我说,“现在不需要了。只想与你,以夫妻之名,共理江山。”
他单膝跪地,抽出佩剑,剑尖朝天。“臣,誓死相随。”
全场静了一瞬,随即齐刷刷跪下。兵器触地的声音整齐划一。
我回宫那天,城门挂满红绸。街头小孩拿着纸片跑,嘴里念:“凤凰临朝,天下归心。”
绿芜跟在旁边,低声说:“金家商号捐了十万石粮,说是补过。”
我没应,只问:“司星辰还在地字监?”
“昨夜吐了三次血,不肯喝水。”
“送一碗粥去。”我说,“加盐,不加药。”
书房灯亮到三更。我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放下笔。窗外飘着细雨,打湿了廊下的灯笼。
萧绝进来,手里拿件外袍。“夜里凉。”
我穿上,问他:“边境屯田的事定了吗?”
“定了。降卒编入五营,每户给田二十亩,三年免税。”
“好。”
他没走,站在我桌边。“周怀安送来密报。”他说,“永安侯死在牢里,脖子上有勒痕。”
“什么时候?”
“前日午时。”
“查过狱卒?”
“三个都换了,新来的不知底细。”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雨停了,月亮露出来,照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你说他临死前喊‘血月将升’。”我说,“你觉得是真的?”
萧绝摇头。“是疯话。”
“可司星辰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已经废了。”萧绝说,“蛊毒蚀脑,活不过这个月。”
我靠着窗框,手摸到冰凉的木头。“我们小时候,老师讲过一句话:乱世将终时,必有异兆。”
“那只是故事。”
“也许吧。”我说,“但我们现在做的事,不也是别人眼里的故事?”
他没答,只是站到我身边。
第二天我去太庙。礼官捧着宗卷,请我重修皇谱。我把笔搁下。
“先帝只有一个女儿。”我说,“就是我。”
礼官低头。“那……皇嗣如何记载?”
“等有了再说。”
我走出大殿时,阳光正好。百姓在街边摆摊卖吃食,香味飘进宫墙。一个孩子追着风筝跑,撞到禁军腿上,吓得不敢动。禁军蹲下帮他捡起竹骨,还拍了拍他肩膀。
回宫路上,绿芜说:“户部报上来,国库存银比去年多两倍。”
“南疆那边呢?”
“遣使请封,愿纳贡称臣。”
我点头。快到宫门时,一辆牛车从侧巷出来,车上堆着陶罐。赶车人抬头,露出半张疤脸。
我认得他。十年前海边坊市大火,是他背我逃出来的。那时他还年轻,没受伤。
他没认出我,低头赶车走了。
晚上我梦见静修寺。那天雨很大,我在檐下躲水,看见个男人倒在台阶上,浑身是血。我叫人抬他进去,让人给他包扎。
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坐在床上,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是萧绝在巡夜。
我披衣出门,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握着剑。月光照在他肩上。
“睡不着?”我问。
他回头。“你在就好。”
我没再问。我们并肩站着,直到天亮。
几天后我召见工部尚书。他说要修一条运河,连通南北水道。
“预算多少?”
“需银八十万两,征民夫五万人。”
“准了。”我说,“但每人每日三餐热饭,工钱按时发。”
“是。”
我又说:“沿途设医棚,病了就治。”
他记下,退出去。
中午绿芜拿来一封信。是边关送来的,说新编的屯田营已经开始耕种,麦苗出了头茬。
我看完信,放在桌上。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信纸上。
下午我去校场看新兵操练。他们动作还不齐,但喊口号很响。我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一个小兵摔倒了,膝盖蹭破皮。他爬起来继续跑,没哭。
我停下脚步。萧绝站在我旁边。
“像不像当年的你?”他问。
“不像。”我说,“我那时候更笨。”
他笑了。这是第一次当着我的面笑。
晚上我写了一份手令,交给绿芜。“送去刑部。”我说,“查十年前海边坊市纵火案所有卷宗,调原件进宫。”
她接过,欲言又止。“您……还想查下去?”
“不是想。”我说,“是必须。”
她走了。我坐在灯下,翻开一本旧账册。是金家的流水,其中一笔写着“海阳购铜三千斤”。
我用朱笔圈住“海阳”二字。
门外传来敲钟声。三下,代表有急报。
绿芜很快回来,脸色白。“司星辰……死了。”
“怎么死的?”
“咬舌。”
我合上账本。“去验尸。舌头取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愣住。“真……真的要?”
“去。”我说。
她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她。“把那块写‘血月临朝’的布片也拿来。”
她点头出去。
我独自坐着。烛火跳了一下。
窗外风吹动树梢,影子扫过墙壁。我盯着那影子,直到它静止。
绿芜回来时抱着一个木盒。她打开,里面是灰布片和一小块染血的布条。
我把两块布拼在一起。炭写的字连成了句:“血月临朝,凤陨于野。”
我拿起放大镜看布纹。不是宫里用的料子,是民间粗麻。
“这布哪来的?”我问。
“司星辰咽下前藏在袖口。”
我放下镜,闭上眼。
片刻后睁开。“通知萧绝。”我说,“我要重新审赵铁衣。”
绿芜迟疑。“他已经被废了,话都说不清。”
“那就让他写。”我说,“一个字一个字写。”
她出去传令。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夜很深,宫灯一盏盏灭了。
最后一盏灯熄灭前,我看见一个人影穿过院子,穿着黑袍,手里提着灯笼。
我没有叫人。只是看着那影子消失在拐角。
然后我吹灭了屋里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