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回永乐县
春深五月,京城的最后一丝料峭已被南来的暖风彻底涤荡。柳絮如烟,杨花似雪,在湛蓝的天幕下纷扬起舞,点缀着离人的行色。
瑾瑜出行已整整一年。这个春天,罗晴心中那份对“家”的思念,如同遇雨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再也无法抑制。那是永乐县,是她彻底逃离京城樊笼后,亲手构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她的巢穴。那里没有侯府的深重规矩,没有京城的暗流涌动,只有被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家人,和那段最自在安稳的岁月。
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六,一个黄道吉日,风和日丽。
作为天子亲封的禁军统领,萧凛职责所在,不可无故离京。他只能将妻儿送至京城十里外的长亭。晨光熹微中,长亭旁的垂柳新绿初绽,露珠未曦。萧凛一身玄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紧抿的唇线和深邃眼眸中难以化开的不舍,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他亲手将罗晴扶上马车,指尖在她腕上微微用力,停留了片刻。“路上不必赶,安全最要紧。萧文和萧影会打点好一切。”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沉稳,却比平日更软了几分,“到了永乐县,代我向九芽妹妹和陈望问好。待我休沐,定快马前去应你们回家。”
罗晴抬眸望他,眼中是了然与宽慰的笑意:“放心,不过是回趟娘家。你一个人在京城,更要仔细身子,莫要操劳太过。”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只容他一人听见,“你乖乖的在家等着我和孩子们归来。”
这个“家”字,她咬得轻柔,却重重落在萧凛心上。他知道,她口中的“家”,是由他撑起的家。
他又俯身,挨个抱了抱三个孩子。十七岁的霏霏已是婷婷少女模样,乖巧地说:“爹爹放心,霏霏会照顾好娘亲和弟弟们的。”九岁的瑾言像个小大人般挺起胸膛,保证道:“爹爹,言儿会保护大家!”瑾棠更是拍拍胸脯豪气地说道:“爹,你就放心吧,我会保护好娘亲和姐姐的。”
萧凛心中软成一片,挨个揉了揉他们的发顶,这才直起身,对侍立一旁的萧文、萧影郑重颔首。二人立刻抱拳,肃然道:“世子放心,属下必护夫人与公子小姐周全!”
除了他二人,另有四名精挑细选的护卫,皆是身手矫健、心思缜密之辈。早在出发前两日,已有前哨带着罗晴拟好的单子,快马加鞭赶往沿途预定歇脚之处,打点食宿,确保万无一失。此番安排,可谓滴水不漏。
车队简装而行。罗晴与三个孩子共乘一辆宽敞的四驾马车,车内铺着柔软的锦垫,设有固定的小几和收纳箱笼,角落里还堆着孩子们沿途解闷的书籍和玩物。另一辆稍小的双驾马车,则坐着青雾与紫衣,以及她们各自年幼的孩子,最后一辆马车放着行李。这两位早年就跟在罗晴身边的大丫鬟,早已在罗晴的主持下配了如意郎君,如今也都做了母亲。此行不赶时间,带着孩子倒也热闹,只当是春日举家出游。
玲珑本也执意要跟来,但她年前刚生了次子,孩子尚在襁褓,实在离不开身。罗晴便硬是留了她在家。想起玲珑,罗晴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那丫头十九岁上,管家老两口亲自求到她和萧凛面前,为他们那个忠厚能干、掌管着侯府最盈利三间铺子的独子求娶。罗晴问过玲珑心意,安排两人相看了一番。回来后,玲珑红着脸,只低声说了一句:“但凭夫人做主。”罗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风风光光地操办起来。早在永乐县时,罗晴就已将身契归还了玲珑,后来更是在林母面前求了恩典,将管家一家子的身契也都放了。如今他们都是良籍,玲珑的夫君继续管着铺子,小两口和和美美,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在婆家地位稳固,加上罗晴给的那份丰厚陪嫁,小日子过得比寻常富户人家还要滋润。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平整的青石板,京城巍峨的城墙渐渐在视野中缩小,最终化作天际一道模糊的灰线。马车内,罗晴靠着车窗,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和远山,心中那份积郁已久的思念,如同破土的春芽,变得具体而鲜活起来。她想起永乐县那个不算很大却处处温馨的宅院,想起院中那棵每年秋天都挂满果子的柿子树,想起九芽爽朗的笑声,想起张全一家、张灵、张数那些质朴热络的面孔……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承载着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初也最珍贵的安宁与温暖。
此行南下,他们并不急于赶路。官道两旁,杨柳依依,芳草萋萋。遇到风景秀美之处,或是听闻附近有名刹古观、名胜古迹,罗晴便会吩咐停下,住上一两日,让孩子们尽情玩耍探索。经过繁华州府时,也必会去品尝当地最负盛名的特色小吃,从街头到巷尾,霏霏和瑾棠吃得津津有味,连一向以稳重自称的瑾言也跟着尝了个遍。
这一日,行至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恰逢集市,人声鼎沸。车队正要穿行,却见前方围了一群人,隐约传来焦急的哭喊声。萧文立刻示意车队暂停,上前查看。原来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吃糖葫芦时不慎被核卡住,小脸憋得青紫,眼看就要喘不上气,他的母亲急得几乎晕厥。
霏霏听闻,立刻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萧文叔叔,让我去看看!”
她拎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小药箱,利落地跳下马车,快步走到那对母子身边。周围的人见她年纪虽小,但气度沉静,举止从容,不由得给她让开一条路。霏霏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孩子的情况,随即运用她这些年所学,从背后抱住孩子,用特定的手法快速向内上方冲击其腹部。一下,两下……“噗”的一声,一颗圆溜溜的果核从孩子口中喷出,孩子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色也渐渐转红。
那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就要给霏霏磕头,被紫衣赶忙扶住。霏霏只是浅浅一笑,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清心丸化在水里让孩子服下,柔声叮嘱了几句。妇人千恩万谢,周围的人也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回到马车上,罗晴看着女儿沉静秀美的侧脸,心中满是骄傲。她的霏霏,不仅继承了萧凛和她的出色容貌,更在医术上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与仁心。连刘老院正都对罗晴感叹,说霏霏是他行医数十年来见过的,最有灵性的孩子。
如此走走停停,赏尽春光,尝遍风物,体味人情。一个月的时光,竟在不知不觉中悠然滑过。
这日午后,马车行驶在一条愈发熟悉的道路上,远处的天际线上,隐约出现了一道蜿蜒的城墙轮廓。罗晴的心,没来由地急促跳动起来。她撩开车帘,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城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娘,是到了吗?”瑾言敏感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的波动,凑过来问道。
“快了,就快了。”罗晴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霏霏也靠了过来,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理解与期待。连粗枝大叶的瑾棠,也感受到车内不同寻常的气氛,安静地趴在窗口张望。
罗晴终于忍不住,扬声道:“萧文,加快些速度!”
“是,夫人!”萧文应了一声,轻轻一抖缰绳,马儿小跑起来,轱辘声变得急促,仿佛应和着主人归心似箭的节奏。
离城门尚有百步之遥,便见城门外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群人,似乎在翘首期盼着什么。为首的那一道窈窕身影,穿着水绿色的春衫,在人群中是如此醒目。
是九芽!
罗晴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马车尚未完全停稳,罗晴已等不及青雾放下脚踏,自己提着裙摆,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对面那抹水绿色的身影,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她飞奔而来。
十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压缩、被跨越。两个身影猛地撞在一起,紧紧相拥!千言万语,无尽的思念与牵挂,都哽在喉头,化作颤抖的、一遍又一遍的、带着泣音的呼唤:
“姐姐!”
“妹妹!”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濡湿了彼此单薄的春衫。十年的分离,十年的惦念,都在这一抱中得到了宣泄和补偿。周围的人,无论是陈望、张全一家,还是随后下车的霏霏姐弟,都被这情景感染,眼眶发热,纷纷出声劝慰。
可姐妹二人恍若未闻,依旧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就在这时,一个灵巧的小脑袋,硬是从两人紧拥的、几乎没有缝隙的臂弯间钻了进来,像只撒娇的小猫,在两张泪痕交错的脸庞间来回磨蹭,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刻意夸大的委屈:
“九姨,九姨!你只想娘亲,都不想霏霏吗?霏霏都快想死你了,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霏霏好伤心呀!”
被霏霏一搅和,九芽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她终于松开了些手臂,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人儿。眉眼长开了,越发像她记忆中的那个小粉团子,只是更添了少女的灵秀。她一把将霏霏紧紧搂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弥补这错过的所有时光,手掌轻拍着小姑娘单薄的背脊,笑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久才回来看九姨,瞧我怎么罚你——今天的桂花糕和花生酥,一块都没你的份!”
这充满宠溺的“威胁”,顿时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团聚的、甜暖的气息。
这时,陈望才拄着拐杖,稳步上前,他目光沉稳温和,对着罗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洪亮而真挚:“欢迎夫人归家!”
罗晴赶忙伸手虚扶,语气带着亲昵的责怪:“妹夫何必如此多礼,早就是一家人了,快莫要如此。”
她说着,目光已越过陈望,落在了他身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头发已见花白但精神矍铄的张全夫妇、已是两个孩儿母亲的张灵和她的夫君、越发干练的张数和他的妻儿……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毫不掩饰的喜悦。
“全伯,全婶,灵儿,数儿……”她一一唤着他们的名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大家都还好吗?”
“好!好!托夫人的福,都好!”众人七嘴八舌地应着,脸上笑开了花。
简单的寒暄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罗晴的马车,迎着西斜的、暖融融的春日,向着那座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宅院,向着她们共同的家,走去。
城门内的街道,似乎比记忆中更整洁了些,两旁的店铺也多了几家新面孔,但整体的格局、那份独属于永乐县的闲适与烟火气,却丝毫未变。街道上的行人,有不少认出了这支队伍,认出了马车旁的九芽和陈望,也隐约猜到了马车中人的身份,纷纷投来好奇而友善的目光,甚至有人低声议论着,带着善意的笑容。
罗晴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景致,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那颗漂泊了一年、乃至在京城也从未完全落定的心,终于缓缓地、踏实地的,落回了原处。
家,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