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正月十六,清早的村子还是有些寒冷。周夫子家所在的巷子,已被匆匆的脚步声和孩童的细语声唤醒。青文整理好自己的书箱,里面装着上课要用的纸、新买的墨,以及那本在假期翻了好几遍的《幼学琼林》,他深吸一口带着料峭春意的空气,迈进了学堂的门槛。心中既有对旧友重逢的期待,也有一丝面对夫子考校的紧张。

院子里,已不像年前那般全是熟面孔。学堂墙角那边,多了五个七八岁的蒙童,穿着或新或旧的棉袄,拘谨地挨在一起,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眼神里满是初来乍到的紧张与好奇。

陈青文注意到给周夫子拜年那天看见的叫赵石头的瘦弱男孩也在那边。他们怯生生地偷瞄周夫子考较大的孩子,看到有人看过来就迅速低下头。他们也带来了身后父母殷切的期盼,与每年此时相似的、对“读书明理”最朴素的信仰。

堂屋内,气氛肃穆。周夫子端坐在上方的太师椅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目光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却让每一个鱼贯而入的学生都不自觉地屏息敛声。

他面前的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端端正正放着一把磨得光滑、泛着暗红光泽的枣木戒尺,假期没认真做功课的人看到就忍不住心里一抖。

人到齐了,就开始检查。按学习进度快慢,夫子先叫了那三个和青文同年来但学业不佳的学生。他们扭捏着上前,脚步迟疑,仿佛脚下不是青砖地,而是烧红的炭火。背书时声音发虚,磕磕巴巴,不时需要夫子的提示才能接上;默写的纸上,更是错字、别字乃至墨疙瘩遍布。周夫子并不动怒,脸上也无甚表情,只将那戒尺在案上轻轻一敲,“笃”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堂屋内格外清晰,让所有学生的心都跟着一紧。

“伸出手来。”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啪!啪!啪!”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每人数下。被打的掌心立刻泛起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疼得嘴角一咧,倒吸一口冷气,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

“旧学未固,便如地基未稳之塔,强求新高,唯有倾覆一途。”周夫子声音沉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今日之责,是罚尔等去岁懈怠,荒废光阴。此后,收起浮躁之心,与今日蒙童一起,从头扎实学过,方可言进益。”

那三个学生满面羞惭,捧着红肿发热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默默退到了蒙童那边的座位上,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着是青文和另外两个程度相当的学生。青文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将假期里每日不敢懈怠、反复温习描红的功课一一呈上。背诵时,他力求字正腔圆,流畅自然;默写的纸张,虽笔力尚显稚嫩,但字迹工整,无一错漏。周夫子仔细看过,尤其注意到他书本上多了许多自己做的细小标记,微微颔首,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的赞许。

“陈青文,尔资质中平,然勤能补拙,去岁根基打得尚可,心也沉静下来了。”他放下青文的默写纸,从案下取出三本崭新的、封面泛着淡蓝色的《幼学琼林》,分别递与他们三人,“新年当有新进益。此书囊括天文地理、人情世故、鸟兽花木,乃由蒙求通向博知之阶,尔等需细读慢嚼,用心体会,不得贪多求快,囫囵吞枣。日后讲解,若有不明之处,当即刻来问,切不可积弊成疾。”

“是,夫子!学生谨记!”三人双手接过那本散发着诱人墨香的新书。陈青文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页,心头一阵激荡,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把能打开更广阔、更奇妙天地的钥匙。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混沌初开,乾坤始奠……”那熟悉的词句带着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他既感压力,又充满了探索的渴望。

随后,周夫子的目光转向更大的学生,依次考教。考教完成后让大家先看书,预习新功课。孙文斌和两个十三四岁的学生是今年要下场考童生试的。他们的案头,垒了厚厚的四书五经章句集注,眉宇间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凝重。

“孙文斌、张书诚、李向学尔三人需加倍用心,心无旁骛。”周夫子的语气明显更为郑重,“二月县试,四月府试,童生一试,虽只是入门,却也是尔等读书人功名之始。关乎前程,不容丝毫懈怠。自明日起,午后延长一个时辰,加讲制艺破题与经义诠释,务必娴熟于心。”

孙文斌三人神色一紧,连忙躬身称是,肩头仿佛瞬间沉了几分,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而另外两个十三四的人,则被夫子直言告知火候尚欠,笔力、经义理解皆未纯熟,需再摒除杂念,潜心攻读一年,下年方可一试。那两人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也只能恭敬接受。

也有一些学生今年不再来了。青文注意到,有几个只为识字算账而来的同窗,座位空空如也。他们已认够了日常所需的字,算盘也打得噼啪响,足以应付日后当家理事、学徒经商之需,学问之路于此便告一段落。

或许在某个收拾书箱的午后,他们也曾回头,复杂地望一眼这洒满他们数年少年光阴的院落,然后转身,毅然汇入田间地头或市井店铺的洪流,开启另一段属于他们的、平凡而真实的人生。学堂,于他们,只是一段有用的过往。

课业分派已定,学堂里便响起了层次分明、交织混杂的读书声。蒙童那边是稚嫩而卖力的“人之初,性本善”,带着对新世界的好奇;青文这边是略显生涩却认真的“混沌初开,乾坤始奠”,充满了对新知识的渴求;而孙文斌那边,已是抑扬顿挫、力求深意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承载着对前程的期盼。

枣木戒尺静静躺在夫子案头,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警示着规矩,也鞭策着懈怠。

周夫子踱步其间,时而驻足倾听蒙童的朗读,耐心纠正发音;时而俯身在青文书案前,讲述某几个字的典故;时而在孙文斌身旁,低声讨论破题的角度。阳光透过旧窗棂,分割成一道道光束,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清晰地照亮了这一室之内,二十几张年轻的面孔,以及他们身后,那已然分野、迥然不同却又在此刻并行的前程与命运。

青文摩挲着《幼学琼林》光滑的封面,感受着指尖下细微的纹理,知道属于自己的、平凡却坚定的耕读之路,又向前踏出了踏实的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此刻,他心中充满的不再是迷茫,而是沉静向学、格物致知的力量。窗外的老梅,枝条上已萌发细小的芽苞,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