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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撰鼎记 > 第3章 无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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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檀香、苦涩药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木质腐朽味——那是天启皇帝酷爱的木工活计留下的痕迹。穿过重重宫阙,朱由检在魏忠贤的“陪同”下,走向皇帝寝宫。他的步伐看似平稳,甚至带着符合年龄的拘谨,但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却在微微蜷缩,感受着指尖因兴奋而微颤的凉意。

这不是游子归家,是走向风暴眼,走向命运的十字路口。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搏上。

寝宫内,药味几乎令人窒息。曾经那个痴迷斧凿木工、笑容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皇兄朱由校,此刻正虚弱地陷在龙榻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客氏与魏忠贤一左一右侍立榻旁,像两尊守护(或者说,看守)着宝藏的恶兽,目光如同黏稠的蛛网,笼罩着面前的信王。

“皇弟……你来了。”天启看到朱由检,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光,挣扎着想撑起身。

“皇兄!”朱由检抢步上前,动作流畅地流露出少年人的惊慌与关切。他一把扶住天启冰凉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一半是得益于袖口暗藏的姜汁刺激,另一半,或许是这具身体残存的、对唯一亲人的本能情感。他能感觉到魏忠贤和客氏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背上逡巡,试图穿透这副“受惊皇子”的皮囊,窥探内里真实的灵魂。

“听闻皇弟前日落水,可曾受了惊吓?”天启气若游丝,话语里是兄长对弟弟单纯的担忧。

“劳皇兄挂心,臣弟无碍。”朱由检低着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只是……只是心中惶恐万分。”他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怯生生地扫过魏忠贤,又迅速垂下,像一个被吓坏的孩子在寻求依靠,却又不敢直视那令人畏惧的存在。“皇兄龙体欠安,臣弟……臣弟夜不能寐,只觉得这皇宫内外,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魏忠贤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对这懦弱模样似乎颇为受用。客氏则拿着丝帕,姿态优雅地替天启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汗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无声地刺向朱由检。

“莫怕……有魏伴伴在……”天启拍了拍朱由检的手背,目光转向魏忠贤,带着病人特有的依赖,“魏伴伴……忠贞勤勉,可……可托付大事……”

来了!历史的关口!

朱由检心脏猛地一缩。决不能让那句具体的、关乎魏忠贤和客氏命运的“遗言”被明确说出!一旦“魏忠贤、客氏可倚重”被敲定,将来他动手就将平添无数道义和法理上的枷锁。

就在天启嘴唇翕动,即将再次开口的瞬间,朱由检动了!

他没有给天启组织语言的机会,猛地反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力道之大,让虚弱的皇帝都微微一怔。他抬起脸,泪水(姜汁功不可没)涟涟,眼神却充满了被“洞察心事”的激动和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悲悯的透彻。

“皇兄!”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足以让榻边几人及角落里的史官听得真切,“臣弟知道!臣弟都知道!皇兄是担忧臣弟年少,不堪重任,是担忧这大明江山,这祖宗基业啊!”

他语速加快,如同疾风骤雨,根本不给天启插嘴的空隙,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要通过这眼神,将自己“洞察”到的一切“圣意”灌输过去:

“皇兄放心!臣弟虽愚钝,亦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臣弟定会效法尧舜,以仁德待臣工,以宽厚抚黎民,亲贤臣,远小人,必不负皇兄托付之重!必不让列祖列宗蒙羞!”

这一番话,感情充沛,格局宏大。他巧妙地将天启可能对个人的托付,偷换概念,拔高到了对整个江山社稷、对君王德行的期许上。更重要的是,他主动说出了“效法尧舜”!

天启皇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深刻的“理解”和“表态”弄得愣住了。病体沉疴,精神不济,此刻见皇弟如此“聪慧明理”,将自己难以言表的“深意”(在他被引导的认知里)领悟得这般透彻,一股巨大的宽慰和感动油然而生。那关于具体人事的琐碎嘱托,在这番“高大上”的格局面前,反而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好……好!吾弟……吾弟当为尧舜!”天启皇帝用力回握朱由检的手,眼中闪动着泪光,用尽力气说出了这句决定历史走向的话。

声音不大,却如一道无声惊雷,在寝宫内炸响!

角落的史官运笔如飞,墨迹淋漓地记下:“上谓信王曰:‘吾弟当为尧舜’。”

魏忠贤的脸色瞬间僵硬如铁,虽极力维持恭顺,但那垂下的眼帘里,已是寒光骤闪,惊疑不定。他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似乎脱离了他预设的轨道!信王这番话,看似懦弱表忠心,实则堵死了他将来以“先帝托付”自居、揽权干政的最大借口!

客氏更是捏紧了丝帕,指节泛白,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朱由检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激动不已、强忍悲恸的模样。成功截胡!拿到了最关键的合法性认证,并且,在魏忠贤最自信的御前之地,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记闷棍!

“皇兄保重龙体,臣弟……臣弟告退,不忍再见皇兄劳神。”朱由检见好就收,再次叩拜,动作流畅自然。他不能让天启再有补充或反悔的机会。

天启疲惫地点点头,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心神一松,更显萎靡。

朱由检躬身,退出寝殿。自始至终,未曾再看魏忠贤和客氏一眼。直到转身背对那令人窒息的权力漩涡,他紧抿的嘴角才微微勾起一丝冰冷的、属于猎手的弧度。

第一步,险棋,成了。

走出寝宫不远,魏忠贤那特有的、带着阴柔磁性的嗓音便在身后响起:“王爷请留步。”

朱由检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惊魂未定、带着讨好意味的谦卑表情,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厂臣有何吩咐?”将一个畏惧权阉的年轻藩王演绎得淋漓尽致。

魏忠贤细细打量着朱由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眼前的信王,眼神慌乱,姿态畏缩,与刚才殿内那个能说出“效法尧舜”的王爷判若两人。这极大的反差,让老谋深算的魏忠贤也产生了迷惑——刚才那番话,究竟是这少年福至心灵,还是……?

“王爷方才在陛下面前,真是……言辞恳切,令奴婢感动。”魏忠贤皮笑肉不笑,话语像滑腻的毒蛇,“只是,王爷年少,可知这朝局复杂,非有得力臂助不可啊。”

“是极是极!”朱由检忙不迭地点头,像只受惊的兔子,“全赖厂臣扶持!厂臣就是大明的定海神针!有厂臣在,本王……本王才能稍稍安心。”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依赖,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压低声音,带着神经质的絮叨:“对了,厂臣,皇兄这边还要仰仗您给照应着,小王一定铭记肺腑……”

魏忠贤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盯着朱由检,淡淡道:“不劳王爷费心,老奴定当好生照看。”

朱由检闻言,仿佛不敢直视那目光,赶忙躬身施礼,姿态近乎卑微:“那就全凭厂公了。”

旋即,他迈着略显仓促、甚至有些踉跄的步伐,匆匆走下殿阶,背影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有些狼狈。

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魏忠贤嘴角终于扯出一个轻蔑的冷笑。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能成什么气候?

他转身,走回那弥漫着药味和权力气息的寝宫,心中已开始盘算,这个易于掌控的信王,或许能成为一条更便捷的路径。他唤来心腹李永贞,低声吩咐:“你明儿个,带上咱家的礼,去信王府走一趟,探探虚实。规矩点儿,但也别让咱们的王爷……真出了什么幺蛾子。”

而他绝不会想到,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袖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刺激着越发清醒的头脑。

朱由检走在出宫的长街上,午后的阳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而沉闷的宫墙,眼神锐利如鹰,与方才的懦弱判若两人。

“魏忠贤……你以为我在第一层,你在第二层?”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前世在棋局与商战中玩弄对手于股掌之上的熟悉快感,“可惜,我站在第五层。”

用懦弱伪装敏锐,用慌张掩盖布局。这看似狼狈的退场,实则是战略性的转移。

帝国的命运齿轮,在他踏入又离开这间寝宫后,已然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转向未知轨道的咯吱声。棋局,已按新的规则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