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温乐在后厨里亲自盯菜,一道一道亲尝过后才让人摆上桌,她这菜单是与知县特意磨过的,五荤三素二凉菜一汤,菜品不得过奢,恐有贿赂之嫌,但每道菜都味道丰富暗藏巧思,要让来者感受到他们作为东道主的待客心意。
端到面前的一道水盆羊肉,姚温乐凝神望了望,拿汤匙舀了一勺尝了口,有点淡。
她抬手抓了把葱花香菜洒入,又洒了点胡椒在上头,面色才算满意。
这时,外头盯梢的小厮冲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掌柜的!许知县他们过来了!”
姚温乐收回落在水盆羊肉上的目光,她净手擦了擦,连忙提着裙摆出了去。
此次她设的包厢是在酒楼的二楼,她本想今日干脆歇店一日,不迎客便是,可是许攸说,若是闭店只迎接王正清一人,未免显得刻意,不如顺其自然,也让巡抚大人感受感受淮南经商繁荣的和谐氛围。
姚温乐走到二楼,在雅间门口顿了一下,抬手拢了拢头发,又垂头抚平了衣角。
这时,她感受到了一道直白的目光,顺着视线看去,目光触及到走廊上那道身影,她突有种脖子被扼住的感觉,窒息感直捣天灵盖。少年好像又高了些,俊美的面容褪去了从前的稚气,多了几分洞察人心的凌厉,幽幽的绿瞳散着冷气,明明该是年轻生动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噬骨夺魂般死寂,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怎会在这里——?
他怎会在这?
三年了——不是说好再也不见的么?
姚温乐感到自己的心彻底失了节奏,在胸膛下抑制不住地狂跳,她想逃,可是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向自己笼过来。
“你就是许知县说的姚老板?”少年倾身而来,却在她身前一尺停下。
他的声音相较三年前低沉了些,看向她的眼光像是探究,带些好奇。
姚温乐感受到那陌生的眼光,提到嗓子眼的心缓了缓,她脑子里突然想到,按照坊间传闻,当今陛下登基后便生了场大病,病榻缠绵三月,后来便落了头疾的毛病,忘记了从前的很多事。
那此人?现在是不认得她了?
一阵庆幸之意在胸腔间蔓延开来——
可当姚温乐对上那双冷若寒冰却空洞洞的眼瞳时,酸涩感受堵住了喉头,一种不知是喜是悲的滋味涌了上来。
见了鬼的。
许攸见那一前一后进来的人,心中大为震惊,反而是王正清在一旁面不改色的。
他还记得阿羽给他交代的任务,带陛下出来散心。
多接触接触人总是好的,虽然阿羽没说男女,但王正清自己将这个接触理解为女子。
毕竟陛下如今也年及弱冠,后宫却无一人,想来也是为了那名故去的太子妃。
姚温乐心惊肉跳地坐在许攸身边,她现在还不能确信宋枭野没能认出来她。
一颗心上下窜跳着,姚温乐假装是在看菜,目光时不时自然掠过宋枭野坐的位置,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平静极了,也没有多关注到她的意思。
此时,许攸和王正清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了。
“巡抚大人前来,下官恐招待不周,这酒楼也是我们当地淮南菜做得最好的一家,特请巡抚大人一鉴。”
许攸说话的声音令人如沐春风,极易让人心生好感。
王正清不动声色地笑道:“不瞒许知县,本官此次来,是为体察当地民情,许知县有心,却并非本官真正关心的点。”
这话说得挺重,姚温乐下了判断。
“那是自然,下官设宴,也是为巡抚大人风尘仆仆而来,能消解一二路上疲累,该查的地方,下官在此保证,一样都不会少,一样都不会虚。”许攸连忙回应。
他的做人做事法则里,要尽人事,听天命。
他自问在淮南上任的几年,矜矜业业,一心为民,但手底下毕竟那么多人,谁的工作疏漏了些,哪一环节有了查漏,他坐在知县的位置,不可能一应俱全。
所以他秉承着实业人情两手抓的准则行事。
这也是为何至今,淮南一带能商贸繁荣的缘故。
王正清点点头,目光转向到姚温乐身上。
“方才听许知县说起,淮南一带最大的商户人家掌事人是名女子,可是眼前这位姑娘?”
“巡抚大人好眼光,正是姚老板,姚老板可不了得,接管家业三年,便将在淮南的资产翻了翻,真乃女子经商的典范。”
此话一出,姚温乐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许攸提到了个敏感词:三年。
三年,距离陛下登基,也刚好是三年,他不会反应过来什么吧。
姚温乐平复了下心情,冲着王正清盈盈一笑,道:“巡抚大人,许知县方才是谬赞了,小女子是在家父引导下走上经商之路,也是在许知县的带领下,整个淮南才能有如今这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话说罢,她悄无声息地看了眼宋枭野,仍然不做反应,面上是一副冷冷酷酷的表情,她松了一口气。
心中暗自责怪,她还是过于敏感,这个时代的人,怎会想到会有穿越和灵魂附体这等子事呢?
世上有长相相似的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许攸赞许的目光投向姚温乐,他就知道,请这姑娘来作陪是对了。为人不但真诚善良,也绝非那古板不通人性之人,相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宋枭野无意中看见许攸盯着姚温乐看,眉心跳了跳,藏在桌下的手拢成拳头。
话茬子就此打开,王正清和许攸开始聊淮南当地商贸环境的发展,姚温乐也时不时附和几句,更多的时间,她只是默默坐着布菜。
她站起身,拿起几只小碗,开始舀羊汤,腾云般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此刻宋枭野的表情。
那人正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不声不吭。
想来,他再隐忍,也隐忍不到如此地步。
虽然宋枭野很会装,但在她的事上,他的情绪似乎特别容易被触动,她现在彻底确信,宋枭野,的确是把姬瑞雪给忘了。
宋枭野盯着那只蝴蝶般翻飞的手在视线里晃过,白如莲藕的小拇指微微翘起。
少年喉结滚动,目光幽暗了几分。
从前在给他盛汤时,他注意过的,她有个小习惯,便是拿勺时小拇指会不自觉翘起。
姚温乐将羊汤亲自送到每个人面前,依次是王正清、许攸。
最后——
望着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姚温乐仅迟疑了一瞬,她咬着牙心怀不安的走到那人身侧,将汤碗摆在他面前。
少年栗色的头发乖顺的搭在颅骨上,如今头发已长至腰间,若他不站起身,只看那如瀑的长发和白皙如玉的脖颈,还以为这背影是属于一个女子的。
姚温乐定了一会儿。
那人头都未抬。
她再度松了口气,可不知怎的,她心中竟溢出一丝淡淡的失落,他们也算有过一段情绪跌宕的时光,她的任务对象,如今彻底将她遗忘了。
喉头涌上酸涩,但这种情绪刚生出,她便用力地摁了下去。
她在内心对自己念咒:姚温乐你个蠢蛋,你在想些什么?你有了新的生活,他也有新的生活了,你们终究是不合适的,当时的死遁也是你自己想好的。莫非你有被虐妄想症?
像是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些画面,姚温乐深吸一口气,安静地走回了位置,心跳却如擂鼓。
宋枭野桌下的一只手骨节发白,他捏着勺子的指尖微弱轻颤,那熟悉的香鲜回甘的滋味停留在舌尖久久不散。
他低垂着眼眸,呼吸却不得平静,那道羊汤的滋味像是在他心间炸开,将他这三年来的惆怅、痛苦、懊悔全部激发出来,激荡得他心痛不止。
她一定是阿雪——
她一定是阿雪——
那样像的一张脸——
她方才初见他时一闪而过的惊悚表情,彻彻底底将她的心思暴露人前。
宋枭野脑海中闪过从前:他对她有过的不信任,做过的差劲的事仿佛再现,他对自己的憎恶和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
她方才走到他身边,那极力克制的呼吸,是因为怕么?
她还是很厌恶他,想要逃么?
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晦暗,他极力克制着情绪的起伏,呼吸却震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