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章邯的声音低沉沙哑,“约束各部,不得骚扰沿途村落…太过。违令者,斩!”最后的“斩”字,带着冰冷的杀气。
他深知,无粮之军,若再失了军纪,顷刻间便会化为流寇,未战先溃。
校尉领命而去。
章邯的目光投向道路两旁。
田野荒芜,村落萧条。偶尔能看到几个躲在断壁残垣后、用惊恐目光窥视着大军的瘦弱百姓。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被几个士兵从藏身的草垛里拖了出来,他怀中死死抱着一个破瓦罐。
“军爷!行行好!就这点糠了…家里小孙子快饿死了…”老者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为首的秦军屯长满脸不耐,一把夺过瓦罐,看了看里面那点灰黑色的糠麸,啐了一口:“晦气!”随手将瓦罐摔在地上,糠麸混着泥土散落一地。老者哀嚎一声,扑倒在地,徒劳地用手去捧那些脏污的食物。
章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制止。
他需要维持这支军队最低限度的战斗力,哪怕代价是沿途百姓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慈不掌兵!他转过头,不再看那绝望的老者。
“报——!”又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斥候风尘仆仆,“将军!陈郡细作传回密报!”
章邯精神一振:“讲!”
“陈胜已于陈郡正式称王,国号张楚!封吴广为假王,统领大军!赵戈封假王参谋,仍掌军机筑城之事!陈郡城防日夜加固,守备森严!另…”斥候顿了一下,压低声音,
“据闻,陈胜对吴广、赵戈二人,似有猜忌之象,尤其对那赵戈,封赏颇为…微妙。其麾下新晋裨将田臧,似为陈胜耳目。”
章邯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冰河乍裂。
他接过斥候递上的密报竹简,飞快扫视。陈胜称王、封赏、猜忌、田臧……一条条信息在他脑中飞速组合,分析。
“吴广…假王?匹夫之勇,刚愎易折。”章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赵戈…参谋?”他念着这个奇怪的职位,眼神锐利,“此子才是心腹大患!奇谋破城,精于守备…陈胜竟将他置于吴广之下?自断臂膀!愚不可及!”
他收起竹简,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只制作精巧,栩栩如生的木鹊。
他指腹摩挲着木鹊光滑的翅膀,眼神幽深:“陈郡…坚城?火药?”他想起细作回报中关于西门城墙诡异崩塌的描述,“赵戈…你究竟还藏着多少手段?”他低声自语。
陈郡城外的景象,与王宫内的肃穆威仪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自从张楚立国,陈胜称王的消息如同野火般传开后,通往陈郡的各条道路上,骤然变得“热闹”非凡。
打着各种旗号的“义军”,如同雨后泥塘里冒出的气泡,纷纷涌来。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武器简陋,队伍混乱不堪。有的是被秦吏逼反的乡勇,有的是啸聚山林的草寇,更有甚者,是听闻“陈王”名号,便杀了当地小吏,裹挟着流民,就敢自称“将军”、“渠帅”前来“归附王化”,图个封赏。
城门外临时划出的“归附营”区域,早已人满为患,臭气熏天。
篝火旁,一群群面黄肌瘦的汉子围着抢来,半生不熟的猎物撕咬,争吵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一个自称“楚王”的流寇头目,带着几十个喽啰,竟公然在营地边缘抢夺一支刚来投奔的小股义军的粮车,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火并。
“他娘的!老子是楚王!你们的粮就是老子的粮!识相的滚开!”那流寇头目挥舞着一把豁口大刀,凶神恶煞。
“放屁!老子是来投陈王的!不是投你这个狗屁楚王!”对面一个黑脸汉子毫不示弱,挺着长矛。
混乱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一队盔甲鲜明,队列整齐的义军士兵在一个青年将领的带领下迅速冲入,刀枪出鞘,瞬间将混乱的两拨人隔开。
为首的青年将领身材挺拔,面容刚毅,正是吕臣(历史上陈胜部将,后收拢陈胜败兵)。他冷冷扫视着双方,目光如刀:“王城之下,岂容尔等放肆!再敢私斗,格杀勿论!”
那自称“楚王”的流寇头目被吕臣的气势所慑,又看到对方精良的装备和森严的杀气,顿时气焰矮了半截,嘴里嘟囔着“老子是来归附的…”,悻悻地退开。
吕臣眉头紧锁,看着眼前这片乌烟瘴气的“归附营”,心中充满了忧虑和鄙夷。
这些所谓的“义军”,鱼龙混杂,毫无军纪可言,与其说是助力,不如说是巨大的隐患和负担。
粮食、安置、整编…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负责接收的官员焦头烂额。
“吕将军!吕将军!”一个负责接收的小吏哭丧着脸跑过来,“又…又来了几股!说是‘复韩’的、‘复魏’的…都嚷嚷着要见陈王讨封赏!
粮…粮真的快没了!营地里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就没断过!还有几个自称‘将军’的,在营里强抢民女…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吕臣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沉声道:“所有新到队伍,一律在指定区域扎营!登记首领姓名、人数、籍贯!无令不得擅入城门!再敢滋扰生事、抢夺奸淫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斩!”他最后那个“斩”字,带着凛冽的杀气,让那小吏都打了个哆嗦。
“是…是!”小吏慌忙领命而去。
吕臣站在高处,望着这片混乱喧嚣,如同巨大漩涡般的“归附营”,再望向远处巍峨高耸,象征着新生王权的陈郡城墙,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
王业初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内部却已涌入了如此多的杂质与暗流。
这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气象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足以倾覆大厦的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