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妇人”的后事,至此,在他心里彻底翻篇。
空气凝固了片刻。
窗外,是顾氏集团总部大楼脚下永远川流不息的车河,构成一片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还有其他事吗?”顾霆琛头也未抬,声音低沉淡漠,驱客的意味明显。
“没有了,先生。”赵伯再次躬身,“午餐已经备好,您是在书房用,还是——”
“送进来。”简洁的三个字,斩断了赵伯的询问。
“明白。”赵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门关上那一刻,顾霆琛翻动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秒。
窗外刺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落在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上,在那深邃冷冽的眼眸下方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空气里浓烈的烟草味似乎更厚重了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猛地合上文件,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烦躁掠过,快得像错觉。
他霍然起身,深灰色的睡袍下摆拂过昂贵的真皮椅面。几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挺拔孤绝的背影对着空旷奢华的书房。城市的钢铁森林在他脚下延伸,世界如同一个冰冷的微缩模型。
他需要静一静。
处理掉这些无关紧要的干扰。
佣人房狭小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彻底停滞。
苏念安依旧蜷缩在墙角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从昨夜到现在,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逐渐风化的石雕。单薄的睡袍下,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蜷缩而微微发麻,但她毫无所觉。额角干涸的血迹混着灰尘,像一道丑陋的烙印。
门外走廊,高跟鞋清脆又熟悉的“嗒、嗒”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停在紧闭的房门前。
那声音,像细密的针,穿透了苏念安感官外围那层厚厚的麻木壁垒,刺入她死寂的意识深渊最底层。
林薇薇!
几乎是一种烙印在神经末梢的本能反应,让她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肩胛骨。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空洞的目光依旧茫然地对着墙角一小片剥落的墙皮,那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灰白。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并没有完全敞开,像是某种轻蔑的施舍。
浓郁的、甜腻到近乎窒息的香水味瞬间强势地涌了进来,霸道地驱散了房间里原本残留的灰尘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绝望的冰冷味道。
林薇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挑剔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简陋、光线昏暗的空间,秀气的眉头嫌恶地蹙起,仿佛踏足这里会弄脏她限量款的鞋尖。她穿着一身浅鹅黄色的羊绒套装,剪裁完美,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耳垂上缀着两颗光华流转的珍珠。整个人像一支精心修剪过、饱吸露水的娇嫩百合,站在门外那片相对明亮的走廊光晕里,与门内蜷缩在肮脏角落里的苏念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啧——”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浓浓嫌弃意味的叹息从她红润的唇瓣间逸出。终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手虚掩着口鼻,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仿佛脚下踩着的是布满病菌的沼泽。
“苏姐姐?”林薇薇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夸张的、做作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关切,“我——我听说伯母的事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苏念安蜷缩的身体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不再靠近。高跟鞋尖指向苏念安的方向,如同一个无声的审判标记。
苏念安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林薇薇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和恶毒的光芒,但脸上却迅速堆满了哀戚与同情。她甚至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挤出一丝水光,可惜效果欠佳,只让长长的假睫毛显得更加僵硬。
“哎呀——”她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充满了虚假的惋惜,“伯母她——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啊——”她观察着苏念安毫无动静的背影,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更恶毒的话语,语调却越发“温柔”:
“真是——太不是时候了呢——”
不是时候——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念安死寂的意识!
母亲生命垂危、她卑微跪求的时刻,顾霆琛和林薇薇在门内寻欢作乐的笑声——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撕裂心肺的画面,被这四个字瞬间粗暴地唤醒!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猛地冲上苏念安的喉咙!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蜷缩的姿态似乎更紧了些,死死抠住手臂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变形,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凹痕。但她的脸,依旧埋在膝盖和墙壁形成的狭窄空间里,没有抬起。
林薇薇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抽搐,心中涌起巨大的快意!她再接再厉,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安抚,却又字字诛心:
“不过呢,苏姐姐,你也别太伤心了——这人啊,生老病死,都是命数——”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的女人,眼神如同看着一只肮脏的蝼蚁,语气却愈发“真诚”:
“伯母走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再怎么难过,她也回不来了,是不是?”
她顿了顿,欣赏着自己制造的“悲伤”气氛,然后,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恶毒的弧度,扔出了那句精心准备的、包裹在“安慰”糖衣下的致命毒药:
“往后啊,你就安安心心的——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胜利者宣告主权般的、毫不掩饰的炫耀:
“霆琛哥和我——”
她刻意加重了“我和霆琛哥”这个称谓,像是在苏念安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反复碾压!
“——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毕竟,你现在——也没别的亲人了,怪可怜的,不是吗?”最后一个“吗”字,拖得长长的,充满了令人作呕的优越感和恶毒的嘲讽。
“好好”照顾——
“家”——
霆琛哥和我——
每一个词,都像沾着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着苏念安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巨大的悲伤和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死寂的胸腔深处疯狂地涌动、咆哮、试图冲破那层麻木的冰壳!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身体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断!
腹中深处,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小生命,似乎也被这滔天的恶意和母亲濒临崩溃的情绪所惊动,猛地传来一阵清晰而突兀的悸动!像一只迷途的小兽在漆黑冰冷的深渊里发出微弱而惊恐的呼唤!
宝宝——
这微弱的存在感,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点细小火花,瞬间灼伤了苏念安冻结的意识!
这是她和母亲之间——最后的血脉联系——
然而,这微弱的悸动,在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恶毒的言语面前,是何其渺小!何其无力!
林薇薇那刺耳的炫耀,那虚伪的眼泪,那每一个字里淬着的剧毒,都沉重得足以将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彻底扑灭!
照顾?她和顾霆琛的“照顾”?那只会是更深、更绝望的地狱!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比佣人房的地板更凉,比冬夜更深,瞬间从苏念安的脊椎骨蔓延至四肢百骸,将那刚刚被强行唤醒的、足以毁灭她的巨大情绪波动,再次死死地、彻底地冻结、压制下去!
刚刚还存在的细微颤抖停止了。
喉间的血腥味被强行咽下。
紧抠着手臂的指甲,缓缓地松懈了力道,留下深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印记。
那阵腹中的悸动,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再次沉入无边的死寂冰冷之中。
她重新回归到一片彻底的、毫无生气的麻木。
空茫的眼神,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墙角那片剥落的墙皮上。那片灰白,变成了她整个世界的全部色彩。林薇薇的声音,那些恶毒的、炫耀的言语,仿佛隔着厚厚的、灌满了冰水的玻璃传来,模糊、扭曲,失去了具体的意义,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噪音。
林薇薇等了片刻。
她期待着看到苏念安崩溃大哭,或是歇斯底里地扑上来撕打——那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扮演一个被“疯子”攻击的“无辜者”,甚至能借机让顾霆琛彻底厌弃这个贱人!
然而,什么都没有。
除了最初那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僵硬和颤抖,地上的女人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她精心准备的诛心之语,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个像样的涟漪都没有激起。
一股被彻底忽视的恼怒和挫败感猛地窜上林薇薇的心头!精心装扮的脸上,那伪装的哀戚和同情如同劣质的面具,迅速剥落,露出了下面狰狞的妒恨和不甘!
“喂!苏念安!我在跟你说话!”林薇薇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被轻视的恼羞成怒,“你聋了吗?还是哑巴了?装死给谁看呢?”
她往前又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妈的死,是你自己没用!是你跪断了腿也求不来救命的钱!是你害死她的!你现在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博取霆琛哥的同情吗?我告诉你,做梦!”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更高,尖细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
“霆琛哥现在正眼都不想瞧你!他心里只有我!只有我林薇薇!你和你那个死鬼妈,不过是两个多余的污点!早点认清现实吧!”
恶毒的咒骂如同倾盆冰水,兜头浇下。
苏念安静静地承受着。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辩解。
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仿佛林薇薇声嘶力竭辱骂的对象,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早已腐朽的物品。
林薇薇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地上那团毫无生气的影子,感觉自己像在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咆哮!所有的恶毒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让她几乎吐血!她精心打扮,盛装而来,准备欣赏仇敌绝望痛哭的戏码,却被对方彻底的漠视彻底打败了!
她不甘心!
她死死盯着苏念安的后颈,那截苍白脆弱的脖颈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折就断。有那么一瞬间,恶毒的念头在她心底疯狂滋生——掐死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反正她现在这个样子,死了也没人在乎!
就在这时——
“薇薇小姐?”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声,是女佣小慧。她显然是听到了里面尖利的叫骂声,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口,“顾先生——顾先生让您去主餐厅用餐——”
小慧的声音打断了林薇薇疯狂的念头。她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失态和狰狞可能会被传出去。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和怒火,脸上迅速重新挂上那副温柔娴静的面具,只是眼底的阴鸷浓得化不开。
“知道了。”她冷冷地应了一声,最后狠狠地剜了地上无声无息的女人一眼,语气重新恢复到那种娇柔的、带着一丝虚假的怜悯味道:
“算了——看你这么可怜,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好好‘休息’吧,苏姐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刻意加重了“长”字,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说完,她嫌恶地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这个肮脏的空间里多待一秒都会沾染晦气,毫不犹豫地转身,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离开了。浓郁的香水味随着她的离开而渐渐消散,留下一种混合着恶毒和冰冷的空洞。
门,没有关上。
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涌入狭小的佣人房,像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内里的昏暗。那光线正好落在苏念安蜷缩的身体边缘,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光,照亮了她脚踝处裸露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飞舞的轨迹。
小慧站在门口,探头小心地看了一眼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苏念安,又看了看走廊深处林薇薇消失的方向,脸上充满了担忧和同情。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开,没有去关上那扇门。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比之前更深的寂静。
光线静静流淌在地上,分割着明与暗。
苏念安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长河里的化石。额角那片凝固的血痂,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色。
死寂。
冰冷。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林薇薇身上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水味,以及她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