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风扶着赵文佳刚走到自家楼下，就听见传来奶奶带着颤音却异常响亮的呼喊：“建国！娟儿！快！快下来！晨风他们回来了！”
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家里涌出来。张建国和韩娟几乎是小跑着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腿脚不如往日利索却努力加快步伐的爷爷奶奶。四个人，八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瞬间就锁定了被张晨风小心翼翼搀着、脸颊泛着羞涩红晕的赵文佳，目光最终都黏在了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空气凝固了那么一两秒。
“哎呦！我的老天爷！我的乖孙媳妇！”奶奶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拔高了好几度，颤巍巍地就要上前拉赵文佳的手，那架势仿佛赵文佳是个一碰就碎的稀世珍宝，“快！快进屋！别在这儿站着，风凉，累着了可咋整！”她一边说，一边已经用自己布满老人斑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赵文佳的另一只胳膊。
爷爷没说话，只是咧着嘴，露出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古铜色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绽放出纯粹到极致的笑容。他的目光在赵文佳的肚子和脸上来回逡巡，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仿佛已经透过那层衣物，看到了一个白白胖胖、咿呀学语的重孙子正在朝他爬来。
韩娟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她也顾不上擦，一把推开还有点愣神的丈夫张建国，抢上前扶住了赵文佳的另一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文佳……真……真有了？检查了吗？准不准？多久了？反应大不大？难受不难受？想吃点啥酸的还是辣的？妈……阿姨这就去给你买，给你做！”她语无伦次，一着急，差点直接把“妈”这个称呼喊出口。
张建国站在妻子身后，看着被三个女人（老母亲、妻子、未来儿媳）团团围住的中心，搓着手，想笑又有点手足无措，最终所有情绪化作重重一掌拍在儿子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张晨风都晃了一下。他压低声音，但那狂喜却像要冲破喉咙：“好小子！真给你爹长脸！双喜临门！这可是天大的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
张晨风看着家人这毫不掩饰、近乎“失控”的喜悦反应，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得眼眶发热。他一边护着赵文佳往楼上走，一边连声应着：“是是是，检查了，确认了，刚一个多月。爸妈，爷爷奶奶，咱们先上楼，慢慢说。”
小小的客厅顿时被前所未有的热闹和喜悦填满。赵文佳被几乎是“架”到了最柔软的沙发上坐下，奶奶和韩娟一左一右紧挨着她，仿佛她是需要重点保护的国宝。
“快说说，文佳，有啥感觉没？想吐不？我怀晨风那会儿，头三个月可是吐得昏天暗地……”奶奶拉着赵文佳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地传授她半个多世纪前的孕期心得，什么“酸儿辣女”的老说法，什么不能搬重物、不能伸手够高处，林林总总，有些甚至带着点神秘的禁忌色彩。
韩娟则已经暂时从激动中平复，发挥了她小学教师的细致本性，开始追问具体的孕周、下次产检时间、医生有什么嘱咐，同时心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孕妇的营养食谱。
张建国和爷爷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两个平时话不算多的男人，此刻脸上都洋溢着压不住的笑容。张建国摸出烟，刚想点，瞥了一眼被围在中间的赵文佳，又讪讪地放了回去，转而跟父亲低声讨论起来：“爸，这下好了，您老可是要四世同堂了！这喜酒，咱们得好好办！”
爷爷重重点头，声音洪亮：“办！必须大办！风风光光地办！我老张家多少年没这么的大喜事了！”老爷子一高兴，中气十足，仿佛年轻了十岁。
看着家人脸上那发自内心、毫无杂质的光芒，看着赵文佳在家人簇拥下那羞涩、幸福又略带几分无措的可爱模样，张晨风心中那因师父之事和商场残酷斗争而始终紧绷的一根弦，悄然松弛了下来。前世，他汲汲营营于事业，忽略了家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噬心之痛曾长久地折磨着他的灵魂。今生，他拼尽全力，不仅改变了家庭的命运轨迹，让爷爷奶奶避开了病痛，让父母得以安享清福，如今更是即将迎来新的生命，完成长辈们含饴弄孙的终极心愿。这种平凡、琐碎却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比他缔造多么庞大的商业帝国，更让他感到灵魂的充实与安宁。
“爸，妈，爷爷，奶奶，”张晨风清了清嗓子，在家人稍稍平静一些后，正式宣布，“我和文佳商量好了，趁着现在情况稳定，尽快把婚事办了。婚礼的事情，你们不用太操心，我那边有专业的朋友团队，他们会负责操办一切，保证体体面面、妥妥当当。你们呢，就负责那天打扮得精神神神，开开心心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行！”
他本意是心疼家人，不想让他们为琐事劳累。然而，话音未落，就遭到了全家上下异常坚决的“反对”。
“那怎么行！”奶奶第一个不答应，眉毛都竖起来了，“结婚是结两姓之好，是顶天的大事！家里怎么能不出力？全都交给外人，像什么话！”
张建国更是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执拗，他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晨风，爸知道你现在本事大，认识的人多，办事效率高。但是，仓促归仓促，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少！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含糊！咱们老张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讲道理、重情义的清白人家。该我们男方家做的事，必须做到位，做得漂亮！绝不能让人背后说闲话，看轻了咱们文佳，觉得咱们不懂事、不重视！”
韩娟也连连点头，拉着赵文佳的手说：“文佳，你别多想，晨风是心疼我们。但有些事，必须得按老规矩来，这是对你、对你们这段姻缘的尊重。你放心，有阿姨在，保证安排得妥妥帖帖，既不失礼数，也不让你受累。”
看着父母和爷爷奶奶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张晨风忽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关于婚礼形式的争执，这是长辈们在用他们最熟悉、最看重的方式，来扞卫家庭的尊严，来表达对赵文佳这个新成员最隆重的接纳，也是在完成他们心中某种庄严的仪式感。这份固执的背后，是深沉的爱与责任感。
他笑了，不再坚持，点点头：“好，听你们的。爸，妈，爷爷奶奶，你们说，该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需要我配合什么，我全力配合。”
“下聘礼”被提上了首要日程。奶奶和韩娟立刻化身为最严谨的“民俗专家”，翻箱倒柜找出那本边角都磨毛了的老黄历，又特意把赵文佳的母亲请到家里，三位母亲组成了坚不可摧的“亲家母筹备联盟”。
选日子是第一关。不能冲煞，要宜嫁娶，最好还带点“纳采”、“征吉”的好彩头。三个脑袋凑在黄历前，嘀嘀咕咕研究了小半天，终于圈定了一个“黄道吉日”。
接下来是聘礼清单，这成了家庭扩大会议的核心议题。张晨风试图“简化流程”，提议直接准备一份丰厚的礼金或者由他购置一些贵重物品，简单明了。
这个“现代化”方案立刻遭到了爷爷的当头棒喝。
“胡闹！”老爷子平时话不多，此刻却声色俱厉，“聘礼聘礼，讲究的是一个‘礼’字！是心意，是传承，是规矩！哪能像做买卖一样直接砸钱？那不成暴发户了吗？让人笑话！”
奶奶在一旁拍着大腿补充：“就是！咱们老张家娶媳妇，得按老礼儿来！这聘礼啊，基础是‘四色礼’——烟、酒、糖、茶，一样不能少，每样都有讲究！烟是‘香火’，寓意子孙绵延；酒是‘长久’，寓意夫妻恩爱白头；糖是‘甜蜜’，茶是‘植佳茗、结良缘’……除此之外，还得有给文佳买新衣裳的‘衣裳钱’，图个喜庆吉利；有送给亲家表示心意的‘离娘肉’，寓意骨肉相连不离分……林林总总，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智慧，里面装着祝福呢！”
李秀英早已拿出她备课用的小本子，上面已经密密麻麻记满了和亲家母反复磋商后确定的清单明细：
上等香烟两条，陈年佳酿两瓶，极品茶叶两盒，精选喜糖八斤
“衣裳钱”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取“发”的谐音，叠加以示隆重）
“离娘肉”一刀连皮带骨、肥瘦相间的上等猪肋条（需是整刀，显示诚意）
…… 甚至还包括了几样寓意早生贵子的干果和象征圆满的糕点。
张晨风看着那详细得近乎繁琐的清单，心里那点因为效率而产生的无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动。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并不宽裕，但每逢重要节礼，父母总是省吃俭用也要备齐该有的东西，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这或许就是平凡人家所能给予的最郑重的仪式感。
“行！”张晨风爽快地应下，“清单上的东西，我来准备，保证都是最好的。日子到了，咱们就按规矩，风风光光地去下聘！”
吉日一到，张家上下如同要完成一项重大庆典。张建国和韩娟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张晨风也配合地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李壮和王磊带着几个精挑细选、长相周正又机灵的白虎堂兄弟，换上了统一的喜庆唐装，负责搬运和撑场面。一辆辆系着红绸的车子装满了披红挂彩、摆放整齐的聘礼，浩浩荡荡却秩序井然地驶向赵文佳家所在的小区。
这阵仗立刻吸引了整个小区的目光。老街坊们纷纷从窗户探出头，或站在路边围观。
“哟，这是老张家去下聘了吧？瞧这气派！”
“可不是嘛！听说晨风那孩子出息了，这聘礼准备得真周全，礼数一点不差！”
“关键是人家这份心！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图省事，哪还讲究这些老礼儿？老张家是厚道人家啊！”
议论声里充满了羡慕和赞许。张建国和李秀英走在队伍前头，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自豪而得体的笑容。这份“面子”，是他们用对传统礼数的坚守和对儿媳的重视挣来的。
赵文佳的父母早已在楼下等候，看到这隆重而传统的场面，原先因为女儿“未婚先孕”而残存的最后一丝微妙心结，在这份厚重且充满敬意的仪式感面前，彻底冰消瓦解。双方父母执手相看，笑容里全是满意与亲近。聘礼被郑重地抬进赵家，每一件物品都被仔细检视、称赞，这场下聘礼，不仅送去了物质，更送去了两家人彻底融合的安心与喜悦。
下聘礼之后，便是商量彩礼。按照东海当地的习俗，彩礼钱通常是一个象征吉利的数字，量力而行，重在心意。
这一次，没等张晨风有任何表示，张建国和李秀英在一个晚饭后，郑重其事地将一张存折放到了张晨风面前。
“晨风，这钱，必须由爸和妈出。”张建国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为人父的坚定担当，“这里面是二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两家发发发发），是我和你妈这些年来攒下的。我们知道，你现在不缺这点钱，可能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是我们的心意，是我们做父母的对儿子成家立业的一份支持，必须我们出！”
张晨风看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存折，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太清楚父母的收入情况，这二十八万多，是应急的底气。他们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儿子的安排，但他们却选择用这种最“笨拙”却最真诚的方式，来参与儿子的婚姻，来证明他们作为男方家长的能力与责任。
“爸，妈，这钱你们留着养老，我……”
“这钱你必须收下！”李秀英打断儿子的话，眼圈又红了，这次是混合着骄傲与不舍，“晨风，爸妈养你这么大，看你读书成才，看你闯出一番事业，心里不知道多高兴。现在你要成家了，要当爸爸了，这彩礼钱要是还让你自己出，我们这心里……过不去这个坎！这钱，你拿着，交给文佳，也算是我们老两口给未来孙子孙女的一份见面礼，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张晨风不再推辞，他伸出双手，接过那张承载着父母辛劳与全部深情的存折。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父母那份沉甸甸的、无法用言语衡量的爱与尊严。他郑重地将存折收好，心中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千百倍地回报父母的这份深情。
聘礼过了，彩礼定了，接下来便是订婚宴。按照老规矩，这订婚宴通常由女方家操办，主要是邀请至亲好友，正式宣布婚讯，并完成“改口”仪式。
赵文佳家房子不大，张晨风本想在酒店安排，显得宽敞些。但赵文佳的父母却异常坚持：“就在家里办！酒店再高档，哪有家里温馨？来的都是至亲，挤一挤热闹！在家吃饭，才显得咱们两家是真正的一家人，不搞那些虚的。”
张晨风和赵文佳相视一笑，尊重了长辈的选择。
订婚宴那天，赵家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张家的爷爷奶奶、父母，赵家的叔伯姨舅等至亲，满满当当坐了一屋。赵文佳的父母忙得脚不沾地，却笑容满面，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充满东海本地风味的家宴。气氛热烈而温馨，充满了家常的烟火气。
宴席过半，最重要的环节到来——改口敬茶。
张晨风率先起身，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走到赵文佳父母面前。赵父赵母连连摆手说不用拘礼，但张晨风却坚持跪了下来（虽然只是单膝点地，以示尊重）。他双手奉上茶杯，声音清晰而洪亮：“爸！妈！请喝茶！”
赵父赵母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甜在嘴里，更暖在心里，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赶紧将准备好的大红包塞到张晨风手里，连声说：“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轮到赵文佳时，她也在张晨风的轻轻搀扶下（主要是仪式感，月份尚小），端起茶杯，走到张建国和韩娟面前，微微躬身，甜甜地、带着些许羞涩却无比清晰地叫道：“爸，妈，请喝茶。”
“哎！好！好孩子！”韩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接过茶杯的手都有些颤抖，和张建国一起，不仅送上了厚厚的大红包，韩娟还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绸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光泽温润、有些年头的翡翠镯子。“文佳，这是晨风奶奶给我的，现在传给你。以后，你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人了，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她亲自将镯子戴在赵文佳的手腕上。
简单的仪式，没有司仪喧哗，没有音乐烘托，却在至亲的见证下，充满了庄严的承诺与浓浓的亲情。双方长辈看着这对即将携手一生的年轻人，眼中满是欣慰、祝福与如释重负。从这一刻起，两家人真正血脉相连，成为彼此坚实的依靠。
这一整套“老规矩”流程走下来，张晨风虽然最初觉得有些繁琐，效率不高，但亲身经历后，他却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无比郑重的力量。看着父母和爷爷奶奶为每一个细节操心、争论却又乐在其中的样子，看着赵文佳和她的家人在传统礼数中被充分尊重而感到安心幸福的模样，他深深地觉得，这一切的“麻烦”都太值得了。
这些看似陈旧甚至有些刻板的规矩，像一条条坚韧而温暖的丝线，将两个家庭的历史与未来，将长辈的祝福与新人的承诺，将物质的象征与情感的寄托，紧密地编织在一起，结成了一张牢固而美丽的网。老张家的这份近乎执拗的坚持，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面子”问题，它是这个普通家庭对传统文化最后的坚守，是对家庭价值最深的认可，更是对赵文佳这位新成员，以及对她腹中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最朴素、最隆重、最诚挚的欢迎与祝福。这份扎根于市井巷陌的喜悦与郑重，如同最坚实的锚，将张晨风从商海浮沉与江湖风雨中暂时拉回，让他更真切地触摸到生活的温度，也更清晰地看见，自己一路拼搏、扛起所有风雨所最终要守护的，正是这灯火可亲、烟火缭绕的平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