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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擦黑,我揣着那张《颐和园密堪舆图》,一路贴着墙根,往南池子鹞子红的赶。胸口两块铜扣————随着脚步叮叮撞,像两口小钟,催命也催魂。屋顶监听者是谁?老头背后站着哪路神仙?我一概不知。只知道要活命,先得找个能飞、能拆、能扛事儿的搭档。北平城里,若论二字,我李三排第一,鹞子红就是第二。唯一区别:我靠腿,她靠胆,外加一颗比男人还硬的心。

鹞子红的窝,是间废弃的更楼,三层木构,风一吹吱呀乱响,像老太监咳嗽。楼外挂着半截破布幌子,白日里远看似招魂幡。我推门,一股煤油混薄荷味扑面而来——她特有的小习惯,说薄荷能盖血腥味。屋内没灯,只一条月光从破窗漏进,照在房梁上。梁上倒挂着一个人影,长发垂肩,双腿绷直,脚尖钩着根白绫,整个人一悠一荡,像钟摆。

红姐,上吊换个地儿,别砸我脑袋。我压低嗓子。人影地一笑,腰一挺,鹞子空翻落地,声息全无。月光扫过她脸,肤色冷白,唇却艳得发乌——白日里她唱花旦,夜里做飞贼,口红是戏台子上的朱砂,擦不掉也懒得擦。

我把来意三句并两句:铜牛有裂缝,图在我手,机关克虏伯,太岁会吃人。鹞子红听完,用脚尖挑起一盏煤油灯,点着,火苗噼啪炸响。李三,你惹的不是官,是洋鬼子的试验场。她声音轻,却像刀片划玻璃,要我入伙,得加筹码。我掏出那卷密图,在灯前展开,指尖落在镇水机关四字。她目光倏地收紧,像猫见鱼。我知道,稳了。

可只有轻功不够,还得有人懂机括。我想起鬼市老头提到的印公公——前清造办处最后一任钟表把总,专给老佛爷修洋钟,庚子年后被逐出宫,如今窝在钟鼓楼修破铜烂铁。传说他手里有张《庚子洋炮线路图》,克虏伯、西门子、毛瑟,全标得明明白白。可此人怪癖:只给两种人修东西,一是戏子,二是太监。我全须全尾,显然不够格。鹞子红眯眼笑:巧了,我正好唱戏。

次日酉时,广和楼后台。胭脂水粉、汗臭脚臭搅成一锅,花旦小生咿咿呀呀吊嗓子。我缩在布帘后,看鹞子红对镜梳妆——她今日唱《长生殿》杨贵妃,凤冠霞帔一上身,活脱脱从壁画里走出来的。锣鼓点一响,她踩着小碎步登台,水袖甩得满台生风。我无心看戏,只盯侧幕条——一个佝偻身影拄拐而立,灰白发髻,双目却亮似灯泡。印公公来了。

戏唱到一折,唐皇与贵妃生离死别,台下哭成一片。我趁乱摸到印公公身旁,低语:造办处的老火漆,可破克虏伯?老头斜睨我,嗓子里滚出金属般的冷声:小子,你火漆里含的是汞,不是蜡,破它得先断氧,再封气道。我说手里有松脂、有石灰、有烈酒,就差一句怎么配比。印公公拄拐往外走:后台嘈杂,借一步说话。

后台小院,月色清冷。鹞子红卸了半面妆,凤冠抓在手里,珠串乱颤,像抓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印公公立定,目光先扫她,再扫我,最后落在自己拐杖——竟是一截中空铜管,拧开盖子,内藏卷薄如蝉翼的图纸。庚子年,德国炮,他声音低哑,火漆引线,走的是路数,氧气一碰,汞珠炸裂,顺带撕破玻璃泡,太岁酸四溅。要封它,先灌满松脂油+石灰浆,堵死铜管气道,再注黑驴蹄子粉泡烧酒,封孢囊。他说得慢,却句句带钉子,像给死刑犯念判词。

我掏出鬼市图,与他拐杖里取出的《庚子炮图》并排摆在石桌上,两图一叠,线条重叠处竟显出第三层纹路——那尾衔字的飞燕,再次浮现。印公公枯指轻颤:原来......在你手里。他抬眼,我第一次在他浑浊的瞳孔里,看见惧色。鹞子红把凤冠往石桌一搁,珠串发出脆响:老爷子,别神神叨叨,要破铜牛,您上不上船?印公公沉默半晌,哑声道:老奴上船可以,但要你们应我一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其一,铜牛腹内,除火漆机括,还藏一,内装先帝朱批,若见匣,须归我手;其二,程蝶笙......须活着。程蝶笙?我脑海电光一闪:广和楼旦角,鬼市老头让我送信的那位!她怎会与印公公扯上关系?鹞子红与我对视,同样一头雾水。印公公却不再解释,只将拐杖重重一顿:应,还是不应?我咬牙:心里却打鼓:这船,越上越沉。

当夜,更楼三层。我们三人头碰头,点灯绘图,把铜牛周边水道、卫兵更道、克虏伯机括,全标在一张大白布上。印公公用朱砂画路线,鹞子红用眉笔标点,我负责与——三人像拼一副生死拼图,错一色,满盘皆输。松脂桶、石灰罐、黑驴蹄子粉、烧酒、氧气囊、撬锁钩、钢锯条,一字排开,灯火映得满屋刀光剑影。窗外,子时更鼓——每一下,都似敲在我们天灵盖。

更鼓余音未绝,楼顶忽传一声轻响,像瓦片被踩裂。印公公眼疾手快,吹灯,拽我们伏地。月光里,一条黑影从屋脊滑下,轻飘飘落地,竟不带声响。我屏住呼吸,手摸向腰后匕首。黑影却开口,声音软糯得像戏台上的贵妃:三位,带我一个,如何?——程蝶笙!她着青布长衫,男装打扮,手里却捏着一柄小小铜钥匙,钥匙孔刻着颐和排云四字。我瞳孔地震:她怎知我们密谋?钥匙又开哪道门?

程蝶笙不等我们回答,先抛出一句话:铜牛肚里,不止,还有,银轮一转,水门开合,天津城方可活。你们若不带我,谁也转不动那轮。话音落地,更楼外忽起夜枭啼,像替我们数心跳。鹞子红眯眼,印公公拄拐的手背青筋暴起,我喉结滚动——原本三贼结盟,如今横插一人,是敌?是友?是第四枚字铜扣的持有者?还是幕后黑手下出的?

夜风透窗,灯火已灭,更楼内只剩四道呼吸,像四把拉满的弓弦——谁先松,谁先死。结盟,成局;入局,无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