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下的火光把半边天都烤红了,纸鸢在浓烟里打着旋儿,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冤魂。我压了压帽檐,转身钻进人群,肩膀被人撞得生疼,却没人多看我一眼——所有人都仰着头,看那块议政丞相的狗牌在半空摇摇晃晃,像给汉奸王揖唐点的天灯。
我猫着腰,顺着看热闹的人腿往外挤。背后宪兵队的哨子已经响成一片,抓飞贼保护印的喊声此起彼伏。玉莹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把挽住我胳膊,白护士服外头罩了件平民棉袄,低头小声:走前门,马车等着。嗯了一声,脚下一拐,两人混进送菜的车流。城门洞的风卷着煤烟和血腥,吹得我左臂伤口刀割一样疼——影子那一枪擦过骨头,血把袖口浸透了,又被体温烘干,硬得像浆过的布。
出了前门,拐进轿厅背后的小胡同。小辣椒靠在砖墙,脸色比月光还白,嘴角却硬翘:死不了,快走。她肋骨断了,仍把步枪当拐杖,一步一抽气。我心口发闷,却没时间儿女情长,撕下衣摆,把左臂胡乱扎成粽子,血很快浸透,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像给后头的追兵留路标。玉莹递来酒精,我咬牙浇上去,疼得眼前发黑,酒味混血腥,盖住了嗅血线的味道——影子就算真狗鼻子,也得先找着酒精缸。
马车是辆没灯的黑篷,车夫戴毡帽,压到眉心。我们三个翻进去,车辕一响,鞭梢炸在夜空,像提前给影子点炮。车厢里,玉莹掏出一张新出的《新民报》,头版大照片——角楼悬印、火船残骸、影子落水,标题用血红色:飞贼夜盗议政印,影武人下落不明。我嗤笑:下落不明?老子让他水下难明小辣椒却指着副版小字:王揖唐疯癫,日寇疑影武人监守自盗,宪兵队连夜搜捕燕子李三及其同伙。她抬眼看我:下一步?
回城。我咧嘴,血腥味在喉,影子没死,母版虽毁,可他手里还有真印底片,鬼子也握着另一枚真印——三印互证,缺一都是废纸。我得让他自己把底片交出来。玉莹挑眉:你疯了?全城搜你。我拍怀里空布袋: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再说——我指窗外,雾来了。
北平秋夜的雾,浓得能掐出水。我们趁黑换车,换衣,换身份——我成了拉车的,玉莹是买菜媳妇,小辣椒装驼背老妪,三人推着独轮车,吱呀进城门。守门的伪警正搓手骂娘,谁查良民证都看不清脸,我们顺利混进。雾深处,教堂尖塔的轮廓若隐若现,我抬手,冲塔顶打了个呼哨——三长两短,燕子门的暗号。片刻后,一点微光从塔窗晃了三下:小辣椒的姐妹已就位,准备接应。
可就在我们贴墙根往塔下摸时,一道黑影从塔身滑下,像墨汁滴进雾里,落地无声。我心脏猛地抽紧——影子!他竟比我们还快!石灰脸被火烧得半焦,水泡磨破,露出红肉,在雾里蒸着热气,更像恶鬼。他抬手,冲我做了个的手势,掌心摊开——是一把小钥匙,柄上刻着同仁·秘库。他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师弟,底片在库,有胆来拿。说完,他身影一闪,消失在雾幕。我手心冰凉:这是战书,也是陷阱。
玉莹咬牙:去不去?我舔舔干裂的唇:去!但换个玩法——让他以为我们踩坑,其实坑是我挖的。我俯耳对她和小辣椒低语,两人点头,眼里冒火。我们分头行动:小辣椒去宪兵队——声称知道燕子李三下落;玉莹找记者,散布影子私藏底片、欲卖国求荣的谣言;我则单刀赴会,去同仁医院秘库。雾越大,戏越真,台子已搭好,就等主角登场。
同仁医院地下秘库,我熟。三个月前,我扮茶房踩盘子,曾把通风管尺寸量得毫厘不差。今夜,我撬开天台铁栅,顺管道滑下,像一条黑蛇,无声落在库顶梁。底下灯火通明,影子背对我,正把一只铁盒塞进保险柜,盒里八成是真印底片。他旁边立着四名宪兵,枪上刺刀,保险全开。我屏息,掏出一截空心芦苇,含在嘴里,另一头探进通风口——这是我跟小辣椒学的水遁烟,加了曼陀罗,吸一口晕,两口倒。我掏出火折,刚欲点,却听影子低笑:师弟,下来吧,烟太假。
我心里,却不动。他继续背对我,声音像砂纸磨铁:你身上血味,盖不住。我暗骂,却见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竟是我留在破庙的燕子纸鸢!纸鸢被烧得只剩半片,朱红燕头却完整,在灯下滴血一样艳。他两指捏着,冲我晃:师父当年给你,你说燕子不落地,如今,它落地了。我喉咙发紧,仍不出声。他忽然转身,冲锋枪扫向梁上——火舌舔铁,火星四溅,我藏身之处被打得稀烂,却空无一人。我早顺梁滑下,倒挂金钩,落在他身后,燕尾剪咬住他后颈,低喝:别动!
宪兵们惊觉,枪口齐刷刷对准我,却不敢动。影子却笑,血从颈侧往下淌:杀我,底片就炸。他抬下巴,保险柜里微响——竟装了定时雷管!我眼皮直跳:三十秒?二十秒?他继续笑,齿间血沫:一起死,师弟。我脑门冷汗直滚,却听见一声,库房天花板突然塌下——玉莹带着记者和宪兵高层冲进来,镁光灯闪成白昼。她手里高举一份电报:宪兵本部密令——影子私藏国印,卖国求荣,就地处决!高层一声令下,四名宪兵调转枪口,对准影子。我趁机夺过铁盒,飞身滚向掩体——爆炸气浪掀翻保险柜,火球吞没半边库房,碎铁、纸屑、火星,像一场黑雨。
我抱着铁盒,被气浪掀出窗外,顺着排水管滑下,落地滚两滚,胸口像被巨锤砸。玉莹紧跟跳下,拖起我狂奔。背后库房轰隆隆坍塌,火光照亮整条街。高层宪兵在火前宣布:影武人叛国,已伏诛;底片安全,由大日本皇军接管。我趴在暗处,听他们喊,心里冷笑:底片?在我怀里!铁盒被炸得变形,却完好,我抠开盖——里面是一块薄薄铜版,议政丞相底纹完整,缺的那一笔,正是王揖唐官印所缺。我抬头,冲玉莹咧嘴:成了,水彻底浑了。
雾散时,天已微亮。我们仨拖着半残的身子,回到破轿厅。小辣椒把步枪往地上一扔,笑出一口血牙:影子死啦?我摇头:死没死,得看阎王收不收。反正,他成了鬼子嘴里的叛国贼,这辈子翻不了身。我把底片往桌上一拍,铜版在晨光里闪冷光。玉莹伸手,与我同按其上,声音轻却坚定:下一步,让鬼子自己咬自己。我点头,把兜里最后一只纸鸢掏出,血染的燕头已干,我迎风一抛——纸鸢呼啦啦飞起,穿过破窗,穿过残雾,穿过昨夜爆炸的硝烟,直扑那座还在打盹的北平城。我深吸一口气,笑出一嘴血腥:火里走,水里回,影子不死不归。可老子还活着,戏——才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