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沙粒打在监笼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李文站在原地,目光从那铁栏后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移开,落在远处。
几名身着月氏纹饰长袍的人正缓缓走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为首者手中捧着一卷布帛,外覆白巾,那是求和使节才有的标志。他们穿过蝎尾军团列成的通道,每一步都显得谨慎。
李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将手中的青铜罗盘轻轻翻转了一下,让背面朝上。这个动作很细微,但传令官立刻明白了意思。
“停。”传令官抬手,两名士兵上前半步,横立于使团前方,阻断其前行路线。
使者停下,低头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奉月氏国主之命,特来陈辞。”
李文这才向前走了两步。阳光落在他肩头,宽袖随风微扬。他看着那名使者,语气平缓:“你们国王,派你们来做什么?”
使者双手捧起布帛,高举过顶:“请降书一封,愿罢兵言和,归附治下,永不再犯。”
周围一片寂静。连风都似乎慢了下来。
李文没有立刻接过那封书信。他问:“你们国王,可还记得三日前在龟兹南城外,下令放火焚烧粮仓的事?”
使者身体一僵,额头渗出细汗:“那……那是受巫神教蛊惑所致。国主事后悔恨不已,曾亲赴废墟祭奠亡魂,焚香三日。”
“哦?”李文微微侧头,“他还记得那些饿死的人?”
“记得。”使者声音沉了几分,“他说,那一夜梦见无数百姓跪在他宫门前,手里拿着空碗,一句话也不说。自那以后,他再未安睡。”
李文沉默片刻。他想起刚才呼衍枭说的话——那个小女孩,三天没能逃出帐篷,没人听见她的叫声。
这些事,他确实没能救下来。
但他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追悔过去,而是要决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伸出手,接过那份降书。布帛入手微凉,白巾边缘绣着一圈简朴的藤纹,像是临时赶制的。他并未展开,只是握在手中。
“你回去告诉你们国王,”他说,“我不需要他的归附,只问他一句话:若我允许月氏保留自治之权,他能否做到五年内不再征一粒米、不再抽一丁壮去打仗?”
使者愣住,抬头看向李文,眼中满是惊疑。
“这……”他迟疑道,“若无赋税,军费如何维持?边防又靠谁守?”
“我会派人协助整顿田亩,重建渠系。”李文淡淡道,“小麦精灵已可在旱地育种,亩产可达百斗以上。只要肯种,三年内便可自给。至于防守——”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押在一旁的呼衍枭,“西域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彼此。”
使者怔住了。
良久,他深深俯首:“我必如实转达。”
李文点头,抬手示意传令官:“设席。”
话音落下,两名士兵迅速搬来一张矮案,铺上素布,置于空地中央。案上放了一壶清水,两只陶杯。没有酒,也没有肉,这是谈判席,不是庆功宴。
使者退到一旁等候时,李文坐了下来。他把降书放在案角,目光扫过四周。
战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植物精灵仍在土中穿行,所过之处,焦黑的地面泛起淡淡绿意。蝎尾军团收拢阵型,有人正在检查俘虏的伤势,有人搬运残破兵器。呼衍枭被关在青铜笼中,头低垂着,不知是昏是醒。
一切都在恢复秩序。
这才是他想要的。
力量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让这片土地重新长出东西来。让母亲不必抱着孩子哭哑嗓子,让五岁的孩子不会因为捡不到干饼而死。
他不需要一个跪着的国王,他需要一个愿意种地的盟友。
远处,使者低声与其他随从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人快步离开,显然是回去报信了。剩下的则静静候命。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太阳偏西了些,影子拉长。一只小麦精灵从沙土里钻出,绕着矮案转了半圈,最后停在李文脚边,轻轻蹭了蹭他的鞋面。
他知道这是提醒——附近土壤中的邪气已清,可以安心久留。
这时,那位使者再次上前,躬身道:“国主回话了。”
李文抬眼。
“他说——”使者一字一顿,“愿以五年为期,闭关休战,专务农耕。若届时境内仍有饥民,甘愿献出国玺,听候处置。”
李文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端起陶杯,倒了半杯水,推至案前:“那你代我回一句:五年之后,我要看到月氏的孩子能吃饱饭,老人能安睡,商旅敢夜行。能做到,便是兄弟之邦;做不到——”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那就不是我饶不了他,是这天下,不会再给他机会。”
使者深深叩首,额头触地。
李文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拿起那卷降书,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放在了案上的清水里。
布帛遇水渐湿,墨迹开始晕染,字迹模糊开来。白巾缓缓沉入壶底,像一片落叶坠入溪流。
这是不立即接受,也不拒绝的姿态。
是一种等待验证的承诺。
风再次吹起,带着傍晚的凉意。一名士兵走来,在案旁插下一根木杆,上面挂着一条素白布幡。那是停战的信号。
远方的地平线上,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沙丘边缘,映出长长的影子。
使者退后几步,正准备离去,忽然又停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陶片,双手奉上:“这是国主让我交给您的。”
李文接过。陶片粗糙,一面刻着一道裂痕,像是刻意为之。
“他说,这块陶,是从他登基那天砸碎的祭器上捡回来的。”使者低声说道,“当年他发誓要强盛月氏,不惜一切代价。如今,他想把它补起来——用五年的时间,用粮食和安宁。”
李文盯着那道裂痕看了很久。
然后,他将陶片放进袖中。
天色渐暗,营地亮起了第一批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