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温江的晨雾还没散尽,黑石峒峒主峰上已经能闻到硝烟混着血腥的味儿。
林凡蹲在刚被炸塌半边的观察所废墟里,手指捻着把还带潮气的泥土,眼睛死盯着江对岸缅军阵地上来回晃荡的人影。
勃固死了快十天了,接手的梭温像个输红眼的赌徒,把家底全押上来,连着发动了五次强攻,虽然都被重炮砸了回去,可黑石峒峒的家当也快见底了。
“支队长,统计出来了。”
陈剑猫着腰钻进来,脸上抹得跟花猫似的,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炮弹还剩基数的一点二成,步枪弹平均每人不到三十发,粮食…省着吃还能撑四天。”
林凡没接话,目光从江对岸收回来,落在脚下半截炸断的枪管上。
北边送来的那几门重迫击炮是好使,一轮齐射就能把缅军的冲锋队形撕个粉碎,可炮弹打一发少一发。
美国人答应“紧急调拨”的物资,光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哈里森上次密电里那句“保持战略耐心”,现在琢磨起来,跟钝刀子割肉似的。
“北边顾问组什么动静?”林凡问。
“方顾问一早带着人去后山勘测新炮位了,说现有阵地暴露太彻底。”
陈剑压低声音,“不过…我瞅见他们那个报务员,凌晨抱着电台在断崖底下鼓捣了半个钟头,天线拉得老长。”
林凡心里咯噔一下。
北边的人也没闲着,肯定在跟上面递小话。
眼下这局面,黑石峒峒就是块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可谁又都不愿真下血本护着。
正琢磨着,东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似的爆炸声,不是炮击,倒像是啥大家伙塌了。
了望哨扯着嗓子喊:
“支队长!弄帕方向!烟尘冲天!像是…像是炸药库殉爆了!”
弄帕?那不是梭温刚建起来的后勤中转站吗?林凡抓起望远镜,果然看见东南天际腾起一团巨大的黑红色烟云。
几乎同时,电台里传来王雷嘶哑带喘的吼声:
“得手了!狗日的军火库端了!梭温至少半个月别想组织像样进攻!”
是王雷带的敢死队!三天前林凡咬牙批的奇袭计划,成了!
阵地上短暂地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林凡却笑不出来。
王雷带出去二十个精锐,回来还能剩几个?这种拿人命换喘息的买卖,还能做几回?
他转身下山,直奔指挥部。
韩德胜正对着沙盘发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支队长,王雷这下…算是给咱续了命。可往后咋办?北边催着要‘深化整编’,美国佬逼着表态,英国人的特务像耗子似的见缝就钻…咱们快成砧板上的肉了!”
林凡没吭声,抓起桌上半壶凉水灌了下去,冰得喉咙生疼。
他何尝不知道?北边要的是他这支队伍彻底改姓,变成插在缅北的钉子;美国想拿他当枪使,搅浑水摸鱼;英国佬恨不得明天就把他生吞活剥。
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盟友,全是生意。
“报告!”通讯兵冲进来,手里拿着两份电文,一份来自北边“华源总公司”,一份来自美军顾问团。
北边的电文语气罕见地强硬,称“鉴于当前战局及贵部面临之生存压力”,要求“即刻启动军事整合流程”,北边将派遣“政治指导员”及“作战参谋组”入驻,“协助”林凡部完成“现代化改造”。
电文最后强调,“此乃确保共同战略利益之必要举措”。
美军顾问团的电文则透着一股施舍般的“关切”,对弄帕奇袭成功表示“祝贺”,但提醒林凡“警惕某些势力借机渗透扩张”,并暗示“若贵部能明确拒绝外部不当干涉”,美方将“优先考虑”提供包括野战医院和防空雷达在内的“人道主义及防御性援助”。
两份电文像两把烧红的钳子,夹住了林凡的喉咙。
“支队长,不能再拖了!”韩德胜急得跺脚,“选一边吧!再骑墙,墙塌了能把咱全压死!”
林凡盯着沙盘上那个代表黑石峒峒的小小旗标,四周代表各方势力的箭头已经把它围得密不透风。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拉起队伍时,老长官说过的话:“乱世里,手里有枪,腰杆才能硬。可光有枪不行,得知道枪口对准谁,为谁开枪。”
那时候,答案简单得很:为活下去,为不让弟兄们饿死。现在呢?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透出一股狠厉:“给北边回电:整合可谈,但三点不变——指挥权独立、建制完整、防区自治。
指导员可来,职责限于政治教育,不得干预作战指挥。
若同意,派代表至勐腊详谈。”
“给美国人回电:黑石峒峒感谢友军关切,然内部事务不容任何外部势力指手画脚。援助若真心,请直接送达,勿附加条件。
我部自卫之决心,无需他人认可。”
韩德胜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是把两边都得罪了?”
“得罪?”林凡冷笑,“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想要主动权,就得敢掀桌子!他们不是把我们当棋子吗?老子偏要当个攥棋盘的手!”
命令传下去,指挥部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再没回头余地。
傍晚,王雷带着残存的八个弟兄回来了,人人带伤,却抬着两箱缴获的美制迫击炮弹。
王雷见到林凡,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气:“支队长…够本了…”
林凡拍拍他完好的那边肩膀,没说话。
这时,方顾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上看不出喜怒:“林队长,贵部的回复,我方已收到。上级指示,原则同意你方条件。
三日后,谈判代表将抵勐腊。”
林凡盯着他:“方顾问,我希望来的,是能做主的人。”
方顾问微微颔首:“定然不让林队长失望。”说完,转身离去。
夜幕彻底落下。
林凡独自走上山顶,脚下是黑暗中沉寂的山谷,远处是缅军阵地零星的火光。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军衣猎猎作响。
陈剑悄悄走来,递上一个缴获的日本望远镜:
“支队长,我们在弄帕捡到的,镜片上刻着个‘鹞’字。”
林凡接过望远镜,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鹞子…那个神秘莫测的日本特务。他也在盯着这里。
前有狼,后有虎,四周群狐环伺。可不知为什么,林凡心里反而踏实了些。
既然躲不过,那就拼个鱼死网破。黑石峒峒可以被打垮,但不能被收编。
这支队伍的血性,是他林凡一寸寸打出来的,谁想拿走,得用命来换。
他举起望远镜,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三天后,勐腊。
那将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赌局。而他手里的筹码,就是这几百条敢跟他玩命的弟兄,和这片浸透了血的山头。
“告诉炊事班,今晚加餐。把最后那点腊肉都炖了。”
林凡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吃饱了,才有力气跟阎王爷掰手腕。”
陈剑重重点头,转身跑下山坡。
黑暗中,林凡的身影如同山崖上孤峭的岩石,迎着风,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