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峒东南主阵地的硝烟,在惨淡的星光下缓缓沉降,却无法掩盖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与焦糊气味。
白日的惨烈厮杀,将这片土地彻底化为了修罗场。
破损的工事、炸毁的武器残骸、散落的弹壳与染血的绷带随处可见。
士兵们沉默地穿梭其间,收敛着战友冰冷僵硬的遗体,拾取着尚能使用的武器弹药。
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疲惫、麻木与劫后余生的恍惚。
韩德胜喉咙沙哑、眼眶赤红,正指挥着后勤队和轻伤员紧张地进行战场清理和初步统计。
阵亡名单在不断延长,每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报出,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
新到的美制m1919机枪在战斗中证明了其价值,但也成为了敌军重点打击的目标,损毁了三挺。
弹药消耗更是惊人。
王雷拖着一条被弹片划伤的胳膊,仍在阵地上咆哮着督促士兵加固被重炮撕开的缺口。
他的连队伤亡最重,但他不能倒下的。
鹰嘴崖上,王铁锤带着技术组和赵劲松的炮兵们,正在抢修被重炮震歪的炮座和损坏的迫击炮。
那门击伤了敌机的m2重机枪已被炸毁,只剩扭曲的残骸。
林凡行走在战壕之间,脚下的泥土浸透了暗红色的血液。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而沉静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每一个伤员。
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幸存的老兵们看到他,会默默地挺直些腰板,继续手中的工作。
“阵亡一百二十七人,重伤五十三,轻伤过百。
损毁m1919三挺,m2一挺,60迫两门,步枪无数。
弹药消耗…超过储备四成。”
韩德胜将初步统计的伤亡和损失数据低声汇报给林凡,声音沉重得几乎化不开。
林凡闭了闭眼,这个数字触目惊心。
黑石峒的元气大伤。
“抚恤金加倍发放。
伤员全力救治,不惜代价。
损失的武器从缴获和后续援助里想办法补充。”
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找到…找到所有弟兄的遗体,清洗干净、妥善安葬。”
“是。”
回到指挥部,林凡立刻召见了陈剑。
“西北方向那支援军,有更详细的消息吗?”这是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陈剑摇了摇头:
“战斗结束后他们就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与我们任何哨所接触。
克钦人那边也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但他们的战斗力极强,那股迂回的缅军分队是他们的精锐,半个小时内就被彻底击溃。”
林凡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神秘,强大,出手精准,并且极度谨慎。
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对方绝非寻常势力。
“石佛滩那边,有回复吗?”
“有!刚收到!”陈剑连忙递上一张译电纸,“只有一句话:静候佳音,过时不候。”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强大的自信。
林凡看着那八个字,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
“准备一下。
按计划十天后,我亲自去。”
“支队长,太危险了!
至少让我带人提前去侦察接应!”陈剑急道。
“不必。”
林凡摆手,“对方若真有恶意,去再多的人也是送死。
若真有诚意,我一人足矣。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离开期间,指挥部由你和韩德胜共同负责,对外宣称我重伤休养,严禁任何人探视。”
“是…”陈剑深知此事重大,只能咬牙领命。
接下来的几天,黑石峒在压抑的沉默中全力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林凡一边处理繁重的战后事宜,一边不动声色地为石佛滩之行做着秘密准备。
他仔细研究了所有关于金三角,石佛滩地区的地形、水文、气候,以及各方势力分布的情报。
那里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毒枭、土匪、残军、部落武装林立。
形势错综复杂,选择在那里会面,本身就意味着极高的风险和非同寻常的目的。
他挑选了一把保养极好的柯尔特m1911手枪和两个备用弹夹,以及一把淬过毒的伞兵匕首贴身隐藏。
没有携带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文件或物品。
第十日深夜,月圆如盘,清冷的银辉洒满缅北的山川。
林凡换上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缅民服装,背上一个装着清水和干粮的小包。
如同一个孤独的夜行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石峒,融入了茫茫林海。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具体路线,只与陈剑约定了最简陋的单向联络方式。
一路之上,林凡凭借其超凡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反追踪技巧。
避开了所有村寨和可能存在的眼线,昼伏夜出,如同幽灵般向着湄公河畔的方向疾行。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林凡抵达了湄公河上游险峻的河谷地带。
按照地图指引,他找到了那个被称为石佛滩的地方。
这里因河滩上一尊不知何年何月被洪水冲来的巨大石佛头像而得名。
四周是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和奔腾咆哮的江水,地势极为偏僻险要。
月华之下,巨大的石佛半浸在河水中。
面容被岁月和流水侵蚀得模糊不清,却更添几分神秘与诡异。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江水奔流和夜枭偶尔的啼叫。
林凡潜伏在河滩附近的密林中,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锐利的目光仔细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阴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定的子时将至。
就在月光移至石佛头顶正上方时,下游江面上,悄然滑出一艘细长的、没有任何灯火的小木舟。
舟上只有一人,披着斗篷,无声地摇着橹,逆流而上,稳稳地停靠在石佛滩前。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目光如电的中年男子的脸。
他看向林凡潜伏的方向,微微一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江水声传入林凡耳中:
“林队长,久仰。
请移步一叙。”
林凡心中微震,对方显然早已发现了他。
他不再隐藏,从容地从林中走出,来到河滩上,与来人相隔五米站定。
“阁下如何称呼?”林凡平静地问道。
“姓名不足挂齿,林队长可叫我老吴。”
中年人笑容和煦,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月夜江风冷,林队长远道而来,辛苦了。”
他说话带着清晰的云南口音。
“吴先生约林某至此,想必不是来看风景的。”林凡开门见山。
“林队长快人快语。”
老吴点点头,“那我便直说了。
阁下在黑石峒以一己之力,周旋于虎狼之间,护我华裔同胞,扬我民族气节,实乃豪杰。
然,英美列强,皆乃帝国主义豺狼,其心必异,终不可恃。
台湾岛内,暮气沉沉,苟安一隅,难堪大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凡:
“唯有北望神州,方是我海外华人真正之强援与归途。
新中华虽初生,百废待兴,然志在寰宇,心系万民。
对于林队长这般血性英雄,更是求贤若渴。
若阁下有意,我可代为引荐。
武器、弹药、药品、资金,乃至战略层面的配合与支持,皆可徐徐图之。
所求者,非附庸,而为同志;非棋子,而为臂助。
共谋的,是南洋华人的长远立足与复兴大业。”
话语清晰,直指核心,开出的条件更是远超林凡想象不是简单的援助。
而是近乎平等的同志与臂助关系,目标是宏大的南洋华人复兴。
林凡心脏剧烈跳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吴先生所言,确实动人。
但林某如何确信,这不是又一个画饼?
又如何相信,你们有能力在黑石峒之外,给予林某切实的支持?”
老吴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布包,抛给林凡。
“此乃见面礼,亦为凭证。”
林凡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手绘的、极其详尽的军事布防图。
上面清晰标注了缅甸政府军混合团主要指挥所、炮兵阵地、后勤仓库的精确坐标。
甚至还包括了英国顾问团驻地的可能位置!
其详细和准确程度,远超林凡情报部门所能获取的任何信息!
更令人震惊的是,布防图下面,还有一张清单,列明了包括无线电台、野战电话。
甚至一批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和弹药在内的军火物资,标注了交接的时间和地点坐标。
就在黑石峒西北方向,不到一天路程的一个克钦族村寨。
这份礼物,分量太重了!
它不仅证明了对方拥有极其恐怖的情报能力,更展现了直接将战略物资,投送到林凡家门口的惊人能量!
林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抬起头,看向老吴:
“这份礼,太重了。”
“对于朋友,我们从不吝啬。”
老吴微笑道,“林队长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抉择。
此事不急,阁下可回去细细斟酌。
若有意向,可按图上的方式,在下次月圆之时,于指定地点接收第一批物资。
届时,自有后续联络方式告知。”
他没有逼迫林凡立刻表态,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和思考时间,展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和自信。
林凡将油布包仔细收好,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究竟是谁?”
老吴笑容深邃,望向北方:
“我们是老家来的亲人。
盼着所有在外的游子,终有归期。”
言尽于此,无需多言。
老吴拱手一礼不再多话,摇动木橹小舟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
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雾气之中。
林凡独自站在冰冷的河水中,望着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油布包。
又望向北方辽阔的星空,久久不语。
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伴随着巨大的机遇与风险,已然在他脚下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