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推开书店的门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她的手臂还隐隐发麻,右手指节僵硬得像是被冻住了一整夜,走路时左腿也有些拖着地。但她没有停下,只是把怀里的周予安抱得更稳了些。
藤椅摆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进来落在扶手上,暖得像一层薄布。她轻轻将少年放进去,顺手把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他的脸几乎透明,呼吸的光影只在唇边微微起伏一下,便消散在空气里。
门口传来脚步声,李阳提着一盏铜皮灯走进来,灯罩擦得很干净,光打在地上没有一丝晃动。他看了眼角落里的藤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调整墙边的音响。一段老唱片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是有人念诗的声音,语调平缓,像在哄睡一个孩子。
人们开始陆续进门。
最先来的是一位穿灰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抱着一本边角烧焦的《城南旧事》。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书架、地板、天花板,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我还以为……再也进不来了。”她说完,自己笑了笑,走到前排坐下。
接着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背着双肩包,里面露出半截笔记本。他进门后直接走向东面墙角的展板,那里贴着几张读书会过去一年的活动记录。他盯着其中一张合影看了很久,才慢慢挪到座位上。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来。有人带来了修补好的旧书,有人捧着写满笔记的本子,还有几个孩子跟在家长身后,好奇地张望。没有人高声说话,但气氛正一点点变暖。
林小满站在台前,那是用两张木桌拼成的小平台,上面摆着话筒和一杯温水。她的右手还在抖,握上去的时候指头不受控制地滑了一下。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道符印还没褪尽,像一块洗不掉的墨渍。
台下很安静。
她没急着开口,而是转身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书。封面焦黑,书脊裂开,但内页完好。她翻开一页,看到一行铅笔写的批注:“活着不是为了躲火,是为了不怕火。”
她把书举起来,声音不高:“这本书被人扔进火堆过。但它没烧完。”
台下有人吸了口气。
“我们也不是。”她继续说,“昨夜的事,我知道你们都看见了。天裂了,地动了,有人想让书消失,让人忘记怎么读、怎么想、怎么说真话。他们差点成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可今天,你们来了。带着书来了。这就说明,他们没赢。”
坐在前排的老人忽然举起手,手有点抖。“林小姐……以后还会不会有这种事?我们……还能安心看书吗?”
全场又静了下来。
林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转头看向角落的藤椅。外衣还在,但里面空了。风从窗户吹进来,衣角轻轻扬起,像有人刚起身离开。
她回过头,声音轻了些:“有个男孩,死了都没敢说出喜欢的人的名字。现在,他借我们的嘴说出来了。”
她停顿片刻,“书救不了所有人,但它能让不该被埋掉的话留下来。能让怕黑的人知道,灯是可以自己点亮的。”
李阳第一个鼓起掌来。掌声起初稀疏,随后越来越响,直到整个书店都被填满。
这时,一位中年男人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我昨天翻出我爸留下的东西,”他说,“他在七十年代偷偷抄过一百首诗,藏在床板底下。他说,只要字还在,人就不会变成哑巴。”
旁边一位年轻女孩接话:“我报名做了志愿者。我想教小孩子认字,不只是课本上的,还有那些没人讲的故事。”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举着手里的笔记本:“我把上次读书会上大家说的观点整理成了文章,投给了校刊。编辑说不敢发,我就自己印了五十份,发到了每个班级。”
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响起:“我也印了。”
“我也是。”
“我贴在了地铁口。”
一句接一句,像是雨点落在屋檐上,渐渐连成了线。
林小满站在台上,听着这些声音,感觉胸口那股压了太久的闷气终于松开了。她抬手摸了摸肩膀——那里曾被石柱砸中,现在仍有一圈深色淤痕,但她不再觉得疼。
李阳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地址,都是今晚主动留下联系方式的新成员。她扫了一眼,折好塞进口袋。
就在这时,后排一个小女孩站起来,手里举着一幅画。纸上是歪歪扭扭的一栋房子,门前站着很多人,手里都捧着书。屋顶画了一颗星星,旁边写着:“这里是光的地方。”
她说:“妈妈说这里很危险,可我还是想来。因为老师说过,故事能保护人。”
全场安静了几秒,然后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笑声带动了更多人。有人抹着眼角,有人拍着大腿,连李阳都低着头笑个不停。
林小满也笑了。她好久没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她正要说话,忽然注意到窗台边缘有一片极淡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谁轻轻碰了下玻璃,又迅速退开。她心头一动,却没有追出去。
因为她知道,有些告别不需要看见脸。
掌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是因为一位白发老人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论语》,翻开一页,开始朗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声音苍老却坚定。
林小满走下台,在前排空位坐下。她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听着那一句句熟悉的文字流过耳畔。
书店里的灯全都亮着,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像一层温柔的霜。
门外,一阵风吹过台阶,卷起几片落叶,其中一片卡在了门槛上,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