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长城的轮廓染成金红，城楼下传来夯土的闷响，辅兵们正将混合着石灰的黏土填入城墙破损处，汗珠砸在新土上瞬间晕开。戚继光刚在敌台内看过粮秣储备，便见纳兰明安带着两名部落长老匆匆走来，神色比昨日更多了几分凝重。
“戚将军，昨日回去后，我部斥候探得消息，林丹汗退至西拉木伦河后，并未收拢残兵，反倒派了使者去科尔沁部求援。”纳兰明安将一张羊皮地图摊在城垛上，指尖点在草原腹地，“科尔沁部与我叶赫素有嫌隙，但更恨林丹汗的压榨，只是他们近年与女真往来甚密，怕是会被说动。”
戚继光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河流走向，沉吟道：“科尔沁部若倒向林丹汗，草原局势便会逆转。你部与科尔沁可有旧交能从中斡旋？”
“唯有我族叔曾与科尔沁首领联姻，但多年未曾往来。”纳兰明安面露难色，“况且林丹汗定会以牛羊土地利诱，仅凭口舌怕是难以阻止。”
“利诱需有制衡。”戚继光转身看向沈毅，“取《练兵杂纪》来。”他翻到空心敌台形制一页，“你即刻派使者随纳兰首领的人前往科尔沁，告知他们若拒绝林丹汗，大明可开放山海关互市，允许他们以马匹换取茶叶、铁器，且每座互市点派五十名兵士护卫安全。”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同时明说，若科尔沁助察哈尔部，我便在长城沿线增建二十座敌台，断绝所有草原互市通道。”
纳兰明安眼中一亮，连连拱手：“将军此计甚妙！科尔沁部缺的正是铁器茶叶，定会权衡利弊。”
送走纳兰明安，林伯捧着账本匆匆而至：“将军，永平府的火药铅弹已运至城下，共三万斤火药、五千斤铅弹，皆是按《纪效新书》规制炼制的，小人已抽查过，无掺假之嫌。”
“好。”戚继光颔首，“让沈毅分拨铅弹至各敌台，每台预留五百斤，其余存入地下药库。火药需与粮草分开存放，派专人看管，严禁烟火。”他望向关外，隐约可见巡逻骑兵的身影，“赵武那边的俘虏处置得如何了？”
“回将军，已分开关押在三座敌台底层，每日只给少量水粮，有两人不堪受辱想自尽，被兵士及时拦下。”林伯补充道，“其中有个俘虏招供，说林丹汗此次派内应，本想联合城内的蒙古商号起事，只是那些商号见他战败，便不敢响应了。”
戚继光眉头微蹙：“城内所有蒙古商号即刻彻查，登记货物往来账目，若有通敌迹象，一律查封扣押。”
话音未落，角山烽燧传来三道短促的旗语信号。沈毅举着望远镜看罢，脸色微变：“将军，抚宁卫来报，女真部首领努尔哈赤派了使者，带着十车礼物往山海关而来，声称要为两军罢战‘献贺礼’。”
“努尔哈赤？”戚继光眼神一凛，“林丹汗刚退，他便派人来，绝非善意。”他走到防务图前，指尖点在女真部与山海关的中间地带，“此人向来坐收渔利，定是想探我虚实，或许还想挑拨我与蒙古各部的关系。”
吴锐按捺不住怒火：“将军，这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如直接把使者扣下，杀杀女真的气焰！”
“不可。”戚继光摇头，“此时杀使者，反倒落人口实。”他沉思片刻，“传令下去，打开西城门迎接，但城门内外增派三百刀斧手，每座敌台架起虎蹲炮对准城门方向。赵武带两百步兵全程‘护送’使者，若有异动，即刻拿下。”
午时三刻，女真使者的队伍出现在官道尽头。为首者穿貂皮长袍，腰挂金刀，身后跟着二十名精壮护卫，推着十辆覆盖绸缎的推车。赵武按戚继光吩咐，将队伍引至城楼之下，并未让他们进城。
“我乃后金大汗麾下使者额亦都，特来拜见戚将军。”使者仰头喊话，语气带着几分倨傲，“我大汗听闻将军击败林丹汗，特备骏马五十匹、貂皮百张相赠，愿与大明永结盟好。”
戚继光站在城楼上，目光扫过那些推车：“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但山海关乃军事重地，礼物可交由兵士清点，你随我到敌台内叙话。”
额亦都眼中闪过一丝迟疑，见城楼上箭弩林立，只得应下。进入空心敌台中层，他望着四面箭窗和墙架上的火炮，神色愈发谨慎。戚继光直入正题：“大汗既愿结盟，为何此前要派援兵助林丹汗？”
额亦都哈哈一笑：“那是误会！此前是林丹汗强行借兵，我大汗本就不愿与大明为敌。”他话锋一转，“实不相瞒，林丹汗已派使者去科尔沁部，还许诺若能击败大明，便将辽东之地分与科尔沁。将军若信得过我，可与后金联手，待灭了林丹汗，辽东之地尽归大明。”
戚继光心中冷笑，已知其用意——无非是想借大明之手削弱林丹汗，再坐收渔利。他不动声色道：“结盟之事需奏报朝廷，本将无权做主。但使者可留下礼物，待朝廷批复后再议。”他故意提高声音，“林伯，清点礼物时仔细些，若有夹带违禁之物，按军法处置。”
额亦都脸色微变，却不敢多言。待使者离去，林伯匆匆来报：“将军，推车底下藏着十把蒙古弯刀，还有一封林丹汗写给努尔哈赤的密信，说愿与女真夹击山海关，共分大明疆土。”
“果然如此。”戚继光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这封信正好能给科尔沁部看，让他们看清林丹汗与女真的野心。”
未等歇息，一名斥候骑马奔至城下，翻身滚落马背：“将军！科尔沁部派使者来了，说愿意拒绝林丹汗，请求开放互市！”
沈毅兴奋道：“将军的计策成了！这下林丹汗孤立无援，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戚继光却未放松警惕：“科尔沁部向来摇摆不定，需派专人前往订立盟书，还要让叶赫部在旁见证。”他看向吴锐，“你带三百骑兵护送使者去科尔沁，切记不可饮酒，不可擅自许诺条件，一切按盟书条文行事。”
吴锐领命离去，暮色已渐渐笼罩长城。戚继光登上敌台顶层，望着角山方向的烽火台，那里正燃起一道青烟，与周边卫所传递着平安信号。沈毅走上前来，指着远处的敌台群：“将军，按您的吩咐，新增的二十座敌台选址已确定，待朝廷批复便可动工。有了这些敌台，东西呼应，就算林丹汗再来，也能层层阻击。”
戚继光抚摸着台顶的垛口，远眺关外草原：“敌台是死的，人是活的。明日起，各台兵士需演练协同作战，左台遇袭，右台即刻开炮支援，烽燧信号要做到瞬息传递，这才是《练兵杂纪》的精髓。”
夜色渐深，城楼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照着兵士们巡逻的身影。林伯送来热腾腾的米粥，戚继光接过碗，却见城下走来一人，竟是纳兰明安派去科尔沁的族叔。
“将军，科尔沁部虽愿结盟，但林丹汗派了两千骑兵驻守在他们部落附近，怕是暗中施压。”族叔面带忧色，“而且他们提出，要以战马换取更多铁器，甚至想购买火炮。”
戚继光沉吟片刻：“铁器可给，但只能是农具，火炮绝不可许。告诉科尔沁首领，若林丹汗敢动他们，山海关的火炮会为他们解围。”他望向夜空，繁星下的长城如沉睡的巨龙，“传令各卫所，今夜加强戒备，林丹汗若被逼急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
子夜时分，角山烽燧突然亮起红光，紧接着，三道浓烟直冲天际。沈毅披衣冲上城楼，高声道：“将军，西拉木伦河方向传来信号——林丹汗纠集残兵一万五千人，正往山海关而来！”
戚继光立刻起身，登上了望口。夜色中，远处草原已泛起淡淡的烟尘，如同一道黑色的浪涛。他握紧佩刀，声音沉稳有力：“传令下去，各空心敌台兵士进入战斗位置，虎蹲炮装填火药铅弹，叶赫部骑兵沿长城西侧隐蔽，待敌军靠近再行夹击。”
城楼下，号角声刺破夜空。兵士们从睡梦中惊醒，迅速奔向各自岗位，火炮的轰鸣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戚继光站在城楼之上，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军身影，心中了然——真正的大战，才刚刚开始。而他布下的敌台烽燧之局，即将迎来最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