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太阳雨仍在不知疲倦地洒落着,光与水的奇异交织将整个世界渲染得如同一幅流动的印象派画作。
而在「世道」之内,时间仿佛流淌得更加缓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谧,只有角落里那座古老座钟的滴答声,规律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わかりました。」
(我明白了。)
在经历了仿佛无比漫长、实则仅有数分钟的沉默思考后,久远寺有珠深深地、几乎不易察觉地呼吸了一下。
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望向对面静候已久的神渡准,以清晰而平稳的语调说道:
「今日は私とあなたとで、あなたの计画に従って行动しましょう。」
(今天就让我和您一起,按照您的计划进行吧。)
……
【蝴蝶】最终选择了【蜘蛛】的计划。
她从一开始,就自愿地、清醒地落入了那张由理性、秩序与精准变量编织而成的、无形而坚实的蛛网之中。
「良い。」
(好。)
神渡准对此结果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随即优雅地站起身来,目光转向一旁屏息凝神的水野姐妹,吩咐道:
「今日は家のことを二人によろしく頼む。帰りにお土産を买ってくる。」
(今天就拜托你们俩看家了,我回来时会给你们带点心的。)
水野姐妹忙不迭地点头应承,态度恭敬得近乎惶恐:
「は、はい!准様、どうぞご安心して私たちにお任せください!」
(是,准大人,请放心地交给我们吧!)
她们此刻哪敢奢望什么美味的点心,虽然她们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准大人说出的话绝非虚言,但只要对方不追究她们之前那些堪称“大逆不道”的怪异言论,她们就足以谢天谢地、感激涕零了。
「では、行こう、久远寺有珠……いや……有珠。」
(那么,走吧,久远寺有珠……啊不……有珠。)
神渡准的语气自然地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将对她的称呼,从带着距离感的全名,改换为更加亲昵、仿佛友人乃至恋人之间才会使用的、直接呼唤其名的方式——有珠。
「……ええ。」
(……嗯。)
久远寺有珠轻声应着,随着她站起身的动作,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僵硬,关节处传来细微的滞涩感——
她正在尝试踏入一个对于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概念领域,闯入一片未知的情感疆土,连她自己都感到一丝不可思议的恍惚。
【なぜ……なぜ私は自ら进んで『デート』を试そうと选択したのだろう?】
(为什么……为什么会选择主动去尝试“约会”呢?)
这个无解的疑问,如同水底的气泡,在她心底悄然浮起。
「どうした?」
(怎么了?)
神渡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迟滞,侧过头,语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关切。
那语调听起来,真切得仿佛是在关心自己的“恋人”,或者说,在此刻的情境下,他就是在真正地关心自己的恋人。
「何でも……ありません。」
(没……没什么。)
久远寺有珠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方才那短暂的心慌意乱的,她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用一贯平淡的语调掩饰道:
「行きましょう、まずは中野ブロードウェイへ、そうでしたね?」
(走吧,先去中野百老汇,是吧?)
神渡准点了点头,迈步走向「世道」那扇厚重的深灰色大门旁——
那里静静地放置着一个造型古朴的伞桶,桶内整齐地立着数把颜色各异的长柄雨伞,它们的布料质地与精细做工,一眼望去便知与「世道」所出品的衣物一样,属于绝非凡品的上乘之作。
「大きめの伞を一つ、二人で共用するか、それとも中サイズの伞を二つ、それぞれ持つか?」
(是要一把大伞,我们两个人共用,还是两把中伞,我们俩一人一把?)
他停下脚步,向久远寺有珠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蕴含深意的选择——
这实际上,又是一个关乎相处模式与权力分配的、典型的【蜘蛛】与【蝴蝶】的选择题。
两人共用一把大伞,意味着持伞的一方将天然地占据主导权与主动权,除非另一方甘愿淋雨,否则在整个行程中,另一方都不得不与持伞者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共同在有限的伞下空间内移动。
这算是一种【强支配】与【强依附】并存的方式。
相反,如果两人各自持有一把伞,则相当于双方都保持了较高的独立性与自主权,可以自由地选择前进、后退、短暂离开或重新汇合,是一种【弱支配】、强调个体自由的方式。
二者同样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全凭个人喜好与情境需求——
有人享受那种紧密相依的支配感与被庇护的安全感(尽管持伞者占据主动权,但也需要承担额外的体力付出)。
也有人更倾向于独立自主,彼此拥有随时调整距离与位置的自由,行动更加随性与灵活。
而果然,身为天性向往自由的【蝶】,久远寺有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她的答案:
「……中サイズの伞を二つ、私たちそれぞれ一つずつ。」
(……两把中伞,我们两人一人一把。)
神渡准闻言,并未多言,只是伸手从伞桶中取出一把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长柄雨伞,握在手中,随后询问道:
「これは私の分だ。君は何色がいい?」
(这是我的,你要什么颜色?)
久远寺有珠的目光在那几把色彩各异的雨伞上扫过,最终毫不犹豫地定格在与神渡准手中那把相同的颜色上:
「黒。」
(黑色。)
她选择了与神渡准完全一致的黑色。
「了解。」
(好说。)
神渡准随手又从伞桶中抽出了另一把同样漆黑如墨的长柄雨伞,递向久远寺有珠。
噗嗒。
后者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接过——然而,入手的感觉却让她微微一愣,伞的重量非常轻,轻得超乎她的想象。
久远寺有珠本就是一个力气很小的女孩,对于这种尺寸的中伞,她潜意识里已经做好了它会有些分量的准备,岂料实际手感却截然相反,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那触感温润、似乎是某种名贵红木制成的伞柄,随后又将目光投向那暗沉无光、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漆黑伞布,隐约间,似乎能看到内部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结构极其精密的骨架。
这甚至不是一把普通的雨伞。
久远寺有珠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它更像是一只收敛了羽翼、蛰伏着力量与韧性的史前生物——比如,一头随时准备展翅翱翔的翼龙。
「行こう、久远寺有珠。」
(我们走吧,久远寺有珠。)
这时,神渡准已经轻轻推开了「世道」那扇厚重的侧门,门楣上悬挂的黄铜风铃随之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响,他侧身站立,等待着久远寺有珠先一步跨出门外,自己则会随后跟上。
「ええ。」
(嗯。)
暂时将脑海中关于雨伞的种种猜测与联想排出脑外,久远寺有珠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轻盈却似乎蕴藏着不凡的黑色雨伞,与神渡准前一后,跨出了「世道」那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咔嚓。
门扉在他们身后轻柔而坚定地合拢,隔绝了店内的静谧。
就在他们双脚踏上门外湿润地面的那一瞬间,神渡准已然悄无声息地再次动用了【虚伪】的权能。
那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如同最细腻的纱幔,再一次将久远寺有珠的存在完美地覆盖、融入了这个她本不属于的世界。
这一次,有神渡准这位强大的【仙女教母】亲身在侧、全程维系,久远寺有珠这位【仙度瑞拉】身上所披覆的“魔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中途失效的。
「手をつなぐか?」
(要牵手吗?)
神渡准这时自然而然地看向身旁的久远寺有珠,提出了下一个步骤,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む……!!」
(唔……!!)
这个选项,最终还是毫无预兆地摆在了久远寺有珠的面前,她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在极其短暂的犹豫之后,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向着神渡准的方向,微微伸出了自己一直自然垂落的左手:
「はい。」
(是。)
神渡准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了久远寺有珠那微凉而纤细的手指。
两人手掌接触的瞬间,久远寺有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极其明显地猛颤了一下,那完全是出于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本能反应。
实际上,有一个事实是久远寺有珠此刻完全不知道的——
她赫然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与神渡准产生如此亲密、直接且持续的肢体接触的人,即便是与他相处更久、关系更为日常的水野姐妹,也从未有过像这样牵手同行的经历。
【彼の手……想像以上に温かい。】
(他的手……比想象中更具温度。)
久远寺有珠在内心不得不承认,她此刻想要握住神渡准的手,动机并非全然纯粹。
其中或许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辨明的、属于少女的朦胧情愫,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一种源于强烈好奇心的、想要近距离探究对方本质的欲望。
她原本以为,像神渡准这样一天到晚如同冷漠雕塑般的存在,他的手触感应该是冰冷而僵硬的,如同没有生命的石材或金属。
可实际接触下来,却发现对方的手掌不仅温暖,而且那恰到好处的力度与包裹感,竟然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舒适。
【不思议……もっと、この存在について知りたい。】
(不可思议……我想要更多地去了解这个存在。)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久远寺有珠的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然而,她或许并未自觉,自己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无数少年少女都曾坠入过的、最为常见也最为危险的“陷阱”之中:
那便是对另一个独立的、神秘的个体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并渴望对其进行持续的、深入的发掘与探究。
这一过程一旦开启,就如同被启动的精密钟表,很难轻易停下脚步。
尤其是当双方在不断的接触中,突然发现彼此在诸多方面都能产生奇妙的互补与共鸣时,关系的升温速度将会呈现出一种近乎失控的、狂飙猛进般的态势。
而对于那些完全不在乎后果、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未曾认真考虑过后果为何物的少年少女而言,这种状态,便往往被世人称之为“恋爱脑”的、理性暂时退场的降智现象。
而此刻,漆黑的魔女正站在这个微妙界限的边缘,她的手指被神渡准牢牢握在掌心,一同踏入了东京都心那片被太阳雨笼罩的、光怪陆离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