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远寺有珠最终选择了聆听。
那声清晰的“是”,如同一个仪式开始的宣告,打破了「世道」店内午后固有的、几乎凝滞的寂静。
空气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预示着某种不同于寻常阅读或茶叙的、更为感性的维度即将展开。
于是,「世道」迎来了第一次在背景音乐萦绕下进行的茶会。
神渡准走向那台老旧的留声机,动作依旧带着那份超越时代的从容与精准。
黑色胶质唱片被取出,放置,唱针落下,一系列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本身就如同一种前奏。
……
第一缕音符——《苍崎青子》——流淌而出时,氛围瞬间转变。
先是宁静如水的开场,如同丝雨洒落湛蓝的湖面上缓缓荡漾。
久远寺有珠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苍崎青子的眼睛。
随后便是急促,炸裂,富有生命力与冲击力的电子音效、强劲的贝斯和鼓点,仿佛将无形的活力注入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的确很有苍崎青子的风格,像是数不清的魔弹在天空中乱飞呢。”
久远寺有珠喝了口茶,闭着眼,回答道。
水野姐妹虽然不是第一次聆听,但当旋律再次响起,她们依旧迅速地被卷入其中。
凉子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眼神放空,仿佛在追逐着音乐中那个红色身影的脚步;
千鹤则更早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沉浸的微笑,完全敞开心扉去接纳每一个音符。
……
而当《久远寺有珠》那清脆而神秘的钢琴声缓缓铺陈开来时,作为当事人的魔女,久远寺有珠本人,反而成了最安静的那个。
她没有闭眼,目光却失去了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
音乐像一层无形的纱幔,将她与周围的环境轻柔地隔开,将她带入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由旋律构筑的内在回廊。
她听着那描绘“自己”的乐章,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孤高与静谧,陌生的是以这样一种外部视角来“观看”和“感受”自己。
那是如同古典钟表的机芯一般的旋律,它神秘又精密,深邃又脆弱,远离尘世,带着一种泛着薄雾的梦幻色彩。
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爱丽丝和三月兔,帽匠一起时,会从某个怀表中流淌出来的音乐。
巧合的是,自己的母亲,正是路易斯·卡罗尔,也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家的忠实粉丝。
这音乐仿佛是一面能映照出心灵模样的镜子。
不仅映照,更是在梳理和确认。
将那些潜藏在魔女血脉与漫长孤寂中的复杂心绪,用一种超越语言的方式清晰地表达了出来。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
接着是《静希草十郎》。
吉他与口琴的清新旋律如同一阵山风,吹散了前一首曲子留下的薄薄雾气,随后柔和旋律像是从云隙洒下的阳光,照落在葱翠的草坡之上。
在吹拂的微风中,名为静希草十郎的少年站在草坡之上,转身,伸出手,仿佛对你露出了一个属于山中少年最朴实的微笑。
“【低声哼唱……】”
水野千鹤甚至不自觉地,用她那尚且稚嫩的音调,随着流畅的旋律极轻地哼唱了出来。
声音细微得几乎被原曲覆盖,但那投入的神情,却分明是灵魂与音乐产生了最直接、最纯粹的共鸣。
然而曲尽终有时。
咔哒。
三曲终了,留声机重归沉默。
但那音乐的余韵,却如同香薰般久久盘旋在空气中,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久远寺有珠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深度冥想。
她抬起眼,看向那台留声机,眼神复杂,最终轻声说道:
“甚至……想感谢这位名叫深泽秀行的人。”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发自内心的敬意:
“这三首音乐……正是我们心中的另一种具象化概念。”
“无论是青子那份内在的宁静、不可动摇的决意,与瞬间炸裂奔流的魔力;还是我自身……或许存在的深邃、神秘,以及那种源于过去的优雅与复古感;亦或者是草十郎那如同清风吹过田野、暖阳洒遍山丘般的纯粹自然……”
她顿了顿,找到了最精准的比喻:
“都仿佛是一面能映照出我们心灵模样的镜子,如此……贴切。”
她微微低下头,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如同发现了一个珍贵的秘密:
“第一次感觉到,音乐……是如此地……给人力量。”
这声低语,不像出自一位强大的、习惯以冷静和疏离武装自己的魔女之口,更像是一个刚刚发现了世界美好一面的少女的真情流露。
“正是如此……”
神渡准淡淡地回答,声音平稳。
然而,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骤然感到内心一紧。
一种熟悉的、却又总是突如其来的人性悸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穿透了那层永恒笼罩着他的神性冷漠。
【唔。】
又是一阵麻烦的人性波动。
他面无表情,意念却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又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将那内心刚刚泛起的、微不足道的躁动“熨平”,如同抚平华服上的一丝褶皱。
然而,这短暂的波动,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搅动了一些沉淀在意识最底层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残渣。
已经“死去”的、身为“蚂蚁”时的记忆碎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攀上心头。
他想起了零星的画面。
曾是蚂蚁时的自己,也曾一度疯狂地、偏执地追求着音乐。
那不是欣赏,更像是某种灵魂层面的饥渴。
每当发现一首能与内在产生强烈共鸣的乐曲,便会如同捕获了稀世珍宝的囚徒,将其抓起,囚禁在耳内,循环往复地播放几十次、上百次……!!
名为【自己】的生物几近贪婪地试图榨干其中每一分能触动心弦的能量,让那共鸣感渗透灵魂的每一个缝隙。
然而……
“唉。”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竟在三位聆听者面前,从神渡准的唇边逸出。
这在他身上是极其罕见的现象。
“啊……怎么了?准大人?”
水野千鹤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叹息,急忙询问,脸上带着关切。
神渡准端起已经微凉的薰衣草茶,喝了一口,平静地回答: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却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然而,无论多么与灵魂共鸣的一首音乐,也总会随着不断地、贪婪地听取而感到腻倦,最终变得麻木。】
【这便是人类天性中最纯粹、也最残酷的喜新厌旧。】
于是,记忆中的那只“蚂蚁”,便在这永恒的厌倦与渴望的循环中挣扎。
他疯狂地、偏执地,在浩瀚无垠的音乐之海中搜集,网罗,甄选,筛取。
一首旧的被厌倦、被替换。
一首新的被发现、被更替……
新的成为旧的,更新的再替代新的……!!
由此循环,周而复始,如同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
他拣选音乐时,从不是追寻某个特定歌手或明星的声音,而是如同一个拥有广域雷达的扫描仪,从整个音乐体系的频谱上进行感知层面的扫描与捕捉。
他的歌单——如果那能称之为歌单的话——横跨了几乎所有类型、语言、风格,从最狂暴的金属到最静谧的环境音乐,从复杂的古典乐章到简单的民间小调。
只要能在某个瞬间,与他的灵魂产生哪怕一丝微弱的共鸣,便来者不拒。
那是一个在漫长岁月中遴选的、庞大得超乎想象的私人藏品库,陈列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意识深处的展台上。
后来,短暂的厌倦了被动聆听,他开始尝试自己制作音乐。
曾经一度忘我地投入到创作的过程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首奇异的、他反复打磨了四个不同版本的……意大利语披萨歌。
记忆碎片中只剩下对旋律和节奏不断调整的专注,以及某种近乎顽童般的、对无意义之事或有意义之事的执着。
狂徒,癫人,求道者,殉道者,腐烂者,超脱者,自问者,自答者。
还是蚂蚁的自己就早已展露了这些特质。
【啊……不过那都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
他内心的独白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时间堆积出的尘埃感。
(【音乐家】已经休息了。)
(让她休息吧。)
他将那个曾经对音乐充满狂热与偏执的“蚂蚁”形象,重新封存回记忆的深处。
“那个……准大人……可以循环这三首曲子吗?”
这时,水野凉子举手询问,眼神中充满了期待,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音乐氛围中,意犹未尽。
【啊……看来她们的耳朵还对这三首曲子感到十分新鲜。】
神渡准看着凉子那充满渴求的眼神,内心冷静地剖析着。
【也不知道她们听多久会感到厌倦,从而像曾经的‘我’一样,继续去搜寻新的、能刺激灵魂的音乐呢?】
他没有将这份思绪表露分毫,只是喝了口茶,让薰衣草独特的香气在口中回味,然后平淡地应允:
“可以。”
于是,唱针再次落下,音乐重新在「世道」店内响起。
“便从久远寺有珠的曲子开始吧,我那时就说过了,她的曲子的确很适合在茶会上播放。”
熟悉的旋律再次包裹住众人,但与第一次聆听时的新奇与震撼不同,这一次更多了一种沉浸式的、安心与享受的意味。
水野姐妹依旧闭目欣赏,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晃动。
久远寺有珠也再次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她的表情更加柔和,仿佛在这描绘她本质的乐章中。
她找到了某种暂时的归属与安宁。
她不再去思考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这份被音乐理解和包围的温暖。
今天的「世道」茶会,便在《久远寺有珠》这首个人主题曲的播放中,与久远寺有珠本人,一起度过。
音乐不再是背景。
而是成为了茶会真正的主角之一。
它连接着不同的灵魂,触动着过往的记忆,也映照着此刻的静谧。
“……”
神渡准坐于其中,既是参与者,也是观察者。
品味着茶香、乐韵,以及那30%人性在音乐催化下,泛起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