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视厅内的低气压持续笼罩着九条阵。
上司毫不留情的斥责、同僚们投来的或带着同情或充满疑惑的复杂目光、以及案头那叠厚度不断增加却依旧毫无实质性进展、反而重若千钧的调查报告，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与束缚。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结——
那条从「世道」购得的、质感极佳、图案奢华的深红腰果花领带，此刻紧贴脖颈的柔软丝绸，却感觉像一道优雅而温柔的绞索，无声地提醒着他与那个神秘店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面对妻子可能担忧的询问，而是鬼使神差地、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将车开向了哥哥九条猛所住的公寓。
兄弟俩虽然性格迥异，一个严谨克制，一个粗放不羁，但感情却向来甚笃。
九条猛那简单直接、充满力量感的生活方式，有时候反而像一阵强风，能让他从纷繁复杂、令人窒息的案件谜团中暂时抽离出来，获得片刻的喘息。
九条猛的公寓一如既往地充满了运动器材、他一向热爱运动，但毕竟要照顾生病的妻子，也就是九条洋子，他现在锻炼的时光少了许多。
此时他正是难得在休息，正赤着上身，一边看着电视里声音嘈杂，但音量很小的职业摔跤比赛重播录像，一边大口喝着冰镇啤酒，扭头看到弟弟一脸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般进来，只是挑了挑眉：
「おう？阵（じん）、どうした？そんなに険しい顔して、まるでうんこ踏んだみたいじゃねえか。」
（哦？阵，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脸色臭得像踩了屎一样。）
九条阵疲惫地将自己重重摔进那张略显陈旧但宽大的沙发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用力揉着发痛的眉心。
随后，他声音沙哑地将田中哲也失踪案、那个神秘莫测的店主神渡准、反应异常的水野凉子、以及目前调查陷入的全面僵局和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简单扼要地告诉了哥哥。
他并没有指望哥哥能给出什么专业的侦查建议，更多的只是想找一个绝对可靠、无需戒备的倾听者，将满腹的压抑和疑虑宣泄出来。
九条猛默默地灌了一大口啤酒，铝罐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变形声，他听着弟弟的叙述，粗犷的眉头越皱越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当听到“神渡准”这个名字时，他猛地放下啤酒罐，罐底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待て！谁だって？神渡准？东京大学のあの神渡准か？洋服屋をやってる？」
（等等！你说谁？神渡准？东京大学的那个神渡准？开服装店的？）
九条猛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九条阵被哥哥的反应弄得一愣：
「え？兄贵、あいつを知っているのか？」
（嗯？哥，你认识他？）
「知ってるわけないだろ、ていうかお前、最近仕事のストレスでボケたんじゃねえのか？こんな近いことすら忘れるなんて！」
（那肯定认识啊，不如说你小子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把这么近的事情都给忘了！）
九条猛摸了摸布满胡茬的下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和微妙：
「确か竹下通のあたりだっけ、店の名前は…『世道』だよな？くそっ、あの小僧……やっぱりあやしいんだよ！」
（就在离东大不远的竹下通区域，店名叫「世道」，对吧？妈的，那小子……我就说邪门得很！）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试图描述那种模糊却强烈的感觉：
「前お前と一绪にあいつの店に行ってスーツ作っただろ？俺のあの浓绀のコート、あいつのとこのだ。仕上げはな、文句ねえよ、最高だった！だがよ、あの男ってのは……」
（我跟你不是去他那儿做过衣服吗？你还给我定制了那件深蓝色的大衣，那手艺，没得说，绝了！但那人……）
九条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厌恶和些许本能的忌惮。
「あいつの感じは、まるで普通の人间じゃねえ。目つきが冷たすぎる、お前を内侧から外まで见透かしてるみたいだ。あの时お前と一绪にあいつの店にいた时でさえ、俺は背中が寒くなったんだ。东京大学の中でもたまに奴を见かけるが、独りでふらふらしてて、幽霊みたいだ。スポーツ活动には一度も参加したことないし、サークル活动も完全无视だ。」
（感觉就不像是个正常人。眼神冷得要死，好像能把你从里到外看个透亮。当时和你在他店里待着，老子都觉得后背发毛，我在东京大学里面我也偶尔能瞥见他，独来独往，像个幽灵，体育活动一次没去过，社团活动也完全不参加。）
九条阵猛地一拍额头，满脸黑线，自己最近简直快被案件和压力逼疯了。
他的大脑如同过载的计算机，居然连【不久前才和九条猛一起去「世道」取过定制衣服】这么近的事情都给暂时屏蔽了！
而且说起来，正是那次在店里，他的哥哥九条猛听到神渡准报出姓名时，才想起来他似乎就是东京大学里那个传闻中如同幽灵般、几乎没人深入了解过的特殊存在——
他们甚至就在同一个校园里。
但所谓的“认识”也仅仅止于“知道有这么个人”和“有过一次交易”而已，毕竟在那之前，九条猛甚至压根没去关注过神渡准这个人，现在也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そういえば、君のためにオーダーメイドしたあの浓い青のコートはどこにかけてあるの？君は普段、细かいことには気にしないタイプだけど、そんな良い服をぐちゃぐちゃにしてクローゼットに押し込まないでね。」
（说起来，给你定制的那件深蓝色大衣你挂在哪里了，你在生活中是个不拘小节的家伙，可别把这么好的衣服团成一团塞在衣橱里了。）
九条阵说着，张望了一下，但他没有看到，九条猛脸色略微变得不自然了一些，说道：
「大丈夫、もうちゃんと挂けてあるよ。今は本题に入ろう。」
（放心吧，已经好好挂起来了，我们现在来说正事。）
九条阵没有多想，立刻说道：
「あなたが言った通り、それでは続けましょう……神渡准について话すと……」
（你说得对，那我们继续……说到神渡准……）
九条阵还没说完呢，就被哥哥斩钉截铁、充满野兽般直觉的话语打断。
「あの事件、あいつの仕业に违いない！」
（那件事，肯定是那家伙干的！）
九条猛猛地一拍大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混迹街头多年磨砺出的、对危险的敏锐嗅觉：
「俺だって、これまでいろんな人间を见てきた。あの小僧にはな…一种の匂いがする…人命なんかまったく気にしない、っていうか、どんなルールも完全に无视するような匂いだ！どうやってやったかは知らねえが、絶対にあいつから离れてない！」
（老子也算是摸爬滚打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那小子身上有种味道……一种根本不在乎人命、甚至不在乎任何规则的味道！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鬼办法做到的，但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
哥哥那未经雕琢却往往一针见血的直觉，竟然与自己基于无数线索和挫败感得出的推论不谋而合，这让九条阵更加确信自己的调查方向绝对没有错。但他脸上只能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だが证拠がない。上からの圧力も半端ない。今の俺にはあいつを动かすことすらできやしない。闻き込みさえもままならない。」
（可是没有证据，上面压力又大，我现在根本动不了他，连问话都束手束脚。）
九条猛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凶光和不耐烦：
「警察のめんどくさいルールは知らねえよ。」
（警察那些麻烦的规矩我可不懂。）
「だがよ、阵、お前は警察だ。‘证拠’がなくても、やれることはあるだろ？」
（但是啊，阵，你是警察。就算没有‘证据’，也能做点什么吧？）
他凑近弟弟，压低声音，如同传授街头智慧般，说出了一条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计策：
「あの怪しい店を、法律の范囲で彻底的に、しつこくチクチクいじめてやれよ。」
（对那家可疑的店，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彻底地、烦人地不断去找茬。）
「消防検査、卫生検査、税务调査、労働基准监督…なんでもいい。毎日のように违う部署の连中を送り込め。営业できなくなるくらいにめちゃくちゃ（乱七八糟）にしてやるんだ。」
（消防检查、卫生检查、税务调查、劳动标准监督…什么都行。每天都派不同部门的人去。搞得他没法营业，变得乱七八糟为止。）
「店がまともに开けねえようになれば、あの男も动かざるを得ねえだろ。鼠を穴からおびき出すには、まず烟をくゆらせろってな。」
（店要是开不下去了，那男人也不得不动起来了吧。要把老鼠从洞里引出来，就得先放烟。）
九条阵闻言，瞳孔微微一缩，内心剧烈震动。
哥哥的方法，无疑是典型的九条猛风格——粗粝、直接、高效，却毫无疑问地游走在规则和道德的边缘，甚至带有几分明目张胆的骚扰性质，绝非一名恪守程序的刑警应走的正道。
但这或许正是目前这个令人绝望的僵局下，唯一能打破神渡准那完美冷漠防御，逼他露出哪怕一丝破绽的方法！
持续的、来自不同政府部门的、合法却烦人的官方调查，就像不断滴落的水滴，再坚硬、再平滑的石头也可能被逐渐凿穿、磨损。
只要神渡准有任何一丝不耐烦，或者在任何一项吹毛求疵的检查中被抓到任何一个微小的、不合规的马脚，就可能成为撬动整个真相的宝贵突破口！
这计策带着街头式的狡猾和强悍，却异常有效，直击要害。
“……しかしこれって……さっき店を骚扰したあの金石会の极道三人组と、根本的にやっていることは変わらないんじゃないか？”
（“……可是这，不就和之前那三个去骚扰店铺的金石会极道成员，一模一样了吗？”）
九条阵心中默想，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职业道德带来的挣扎感。
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三名金石会的极道成员此刻已经在神渡准一个随意的动作下，变成了「炸熟了（扬げた）」的状态。
「すまない…神渡准、だが、他に手段がない。これが…警察の仕事なのだ。」
（“抱歉……神渡准，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就是警察的工作。”）
他试图用职责来说服自己，强行地压下心中的不适。
终于，九条阵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挣扎，但很快被现实的压力和追寻真相的决绝所取代。
面对一个可能完全超越常理、隐藏在普通社会规则之下的对手，或许，只能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撕开伪装。
「……わかった、兄贵。ありがとう。」
（“……我明白了，哥。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沙发上站起身。
「ああ、とにかく気をつけろよ。あの男は、普通の危ない奴じゃない。本物の危険物だ。」
（啊，总之小心点。那家伙，不是一般的危险分子。是真正的危险品。）
九条猛难得地用严肃的口吻叮嘱了一句，眼神中透露出真正的担忧。
「わかりました。あなたも、自分と洋子のことを大切にしてください。彼女の病気はほぼ治りましたが、それでも油断しないでくださいね。」
（我知道了，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和洋子，虽然她的病已经快好了，但也别因此大意。）
九条阵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哥哥那充满烟酒和男人气息的公寓时，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却又多了一丝打破困局的坚定。
一场针对「世道」衣铺的、来自官方层面的、冠冕堂皇的「骚扰战」，即将在他幕后推动下，悄然拉开序幕。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九条猛拿起手机，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翻到一个备注为「ケツアナの山本」（混蛋山本）的号码，咧了咧嘴，嘟囔了一句：
「警察の动きが遅いなら、こっちでもちょっと动いてやるか…」
（警察动作太慢的话，这边也稍微动一下吧…）
他按下拨打键，电话接通的瞬间，他换上了一副大大咧咧却暗藏锋机的口气：
「おい、山本か？俺だ、九条だ。今回のお金……十分あるけど、兄を决定的な手がかりで助けてくれたら、俺がお金を払うからね，お前の得意な“情报収集”を手伝ってくれねえか…」
（喂，山本吗？是我，九条，这次钱……管够，但你一定要帮我哥哥找到决定性的线索，我才会付钱给你，用你擅长的“情报收集”方式…）
更多的暗流，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向着那间名为「世道」的衣铺，悄然涌动、汇聚。
风暴正在以更复杂、更不可控的方式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