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雨停,洛阳的宫城在夜风里透着潮湿的凉意。灯火摇曳,映在窗棂上,如同一双双窥视乱世的眼睛。郭嘉立在曹操书房窗下,指尖轻扣羽扇,望着窗内烛火下伏案批阅奏章的曹操,眼神幽深,半晌低声笑了笑,推门而入。
“主公,这样下去,恐养虎为患。”郭嘉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曹操手中笔未停,挑了挑眉,淡淡道:“奉孝,为何这般说?”郭嘉走上前一步,羽扇指向案上一封封诸侯表章:“洛阳虽重建,但空有皇帝在此,实则四方诸侯割据自重,口称效忠,实则私心各异。主公教陛下识人驭人,可他年少天真,最是易被他人言语挑拨。一旦羽翼丰满,恐反噬于主公之身。”
曹操搁下笔,抬眼静静看着郭嘉,神色平和:“奉孝,若我曹操要权,何须教他看透世人之心?此举非为我,而是为天下百姓。”
郭嘉注视着他:“可世无常主,主公再如何清心寡欲,若陛下日后为人挑拨,心生疑忌,天下未平之时便对主公起杀心,那时您又当如何?”
空气微微凝滞,蜡烛发出“噼啪”的响声,窗外夜风掠过,带来青草的气息。曹操看着郭嘉,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若有那一日,我便卸甲归田。”他语气淡然,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疲惫,“若天下真能因此少死百万黎民,便算我被他反噬又如何?”
郭嘉望着他,羽扇缓缓垂下,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悲意。他轻轻笑了笑:“主公,您若真能如此看淡,也算世间无双。”话虽如此,郭嘉心中依旧沉沉,夜风拂过他鬓角的碎发时,羽扇敲在掌心,发出低沉的“笃笃”声。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荀彧带着夜风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郭嘉与曹操,微微一笑,拱手道:“主公,文若深夜叨扰,实为此事而来。”
郭嘉挑眉:“文若也是来劝主公停手?”荀彧却笑着摇头:“恰恰相反。”
荀彧走到案前,平视曹操,眼神中透着笃定与柔和:“郭奉孝所虑虽有理,但在下认为,主公此举正是千古未有的仁政。”他摊开手中一卷薄册,指着上面的字迹:“陛下年虽尚幼,但聪慧仁厚,愿学愿改,且心怀天下。若能得主公教导成长,他日亲政,必能庇护百姓,安定天下。”
郭嘉目光微冷:“文若可知,圣君难得,近臣易失。若陛下变心,主公数十年心血,便成他人之利。”
荀彧坦然应道:“若主公不养,世上更无圣君可出。董卓可乱洛阳,袁绍可吞冀州,刘表可霸荆襄,孙策可据江东,皆因无明君以镇群雄。若陛下能成,那便是天下百姓之福。主公此举,虽险,却值得。”
曹操轻叹,望向窗外深蓝夜空,星光点点如血火未熄。他缓缓说道:“奉孝,文若,若我曹操能用此余生换天下太平,便换了罢。”他收回目光,神色温和却带着不可动摇的执拗:“他若日后真要反噬,若我已老矣,便随他去。但在那之前,我必教他如何为君,如何爱民,如何担得起这大汉江山。”
郭嘉望着曹操沉默片刻,终是摇头低笑:“主公这般执念,奉孝劝不得。”他拱手低声道:“但请主公准奉孝在旁,为主公守望此局。”
荀彧微笑颔首:“主公放心,文若愿辅主公,辅陛下,辅天下,至死无悔。”
夜色浓重,灯火微明,三人影子被拉得修长,映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却像是照亮乱世中最后一丝火光。风吹过庭院时,吹落廊下积尘与残花,却吹不散那三人心中的决意。
洛阳夏夜,风送晚凉,夜色浓墨般泼洒在宫墙与街巷之间,灯火在风中微微摇曳。曹操立在洛水边,望着水面粼粼月光出神,郭嘉与荀彧在不远处静静候着。他们知道,主公今日要做出一个艰难却必然的决定。
刘备踏着夜色而来,他一身素布长衣,腰间佩剑,步伐沉稳,关羽与张飞紧随左右。张飞瞪大眼睛望着曹操,忍不住低声嘟囔:“曹阿瞒半夜找咱们作甚?喝酒也不必跑到河边吧。”关羽以肘轻撞张飞臂膀,沉声低喝:“住口。”刘备则行至曹操面前,恭敬拱手:“孟德兄,夜召备等,可有要事?”
曹操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那笑意中却带着一丝疲惫:“玄德、公瑾、翼德,我今日请你们来,是想托付一件大事。”
张飞挑眉:“什么大事?咱们兄弟从不推辞。”曹操看着刘备,缓缓开口:“如今天下未定,虽天子归洛,然群雄割据,各怀鬼胎,表面称臣,实则暗生异心。若要令天下真正安定,需有能令天下百姓信服者于四方镇之。”他顿了顿,看着刘备眼睛:“玄德,此事唯有你可做。”
刘备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震动,继而低声道:“孟德兄欲备做何?”
曹操缓缓道:“你有汉室宗亲之名,世人皆知你仁德,关羽、张飞又皆忠义之士,若由你出洛阳镇守徐州,表面为天子安抚东南,实则亦可观察袁术、孙策动向,若袁术有异,可震之;若孙策不臣,可御之。”
张飞大声吼道:“徐州?咱们好不容易才跟着大哥安生下来,如今又要走?!”关羽却沉声道:“三弟,休得无礼。”他目光深沉,盯着曹操:“孟德公,此行可是缓急之计,还是长久之策?”
曹操直视关羽,眼神坦荡:“天下乱局已久,若无人镇守地方,群雄必乱,洛阳虽是帝都,实则空城,无粮无甲,若徐州不安,必牵连兖、豫、青、徐四州安危,刘玄德若驻节徐州,以仁德服人,以宗亲号召,百姓必归,诸侯必忌,徐州若稳,则东南安,东南安,则天下可安。”
关羽眼神微动,轻轻颔首:“既如此,云长无异议。”
刘备沉默许久,抬眼看向曹操,眼中有感激、也有忧虑:“孟德兄,备自知非治国安邦之才,恐有负所托。”
曹操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刘备肩膀:“玄德,你所不知者,恰是你最可贵之处,你有仁德,百姓信服,乱世最缺的便是仁德之人。”他收回手,看着关羽与张飞:“云长、翼德,玄德此行,必多艰险,若袁术暗中袭扰,若孙策窥伺江东,若黄巾余孽再起,若土豪地方作乱,皆需以雷霆手段处置,但记住,不滥杀百姓。”
张飞“哼”了一声,闷声道:“大哥去哪儿,俺便去哪儿,死也跟着便是。”关羽抱拳沉声道:“云长愿为大哥前锋,除奸抚民。”刘备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曹操:“孟德兄,如今若不平天下,百姓无安,若此行能安东南,备愿往。”曹操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拱手郑重一礼:“多谢。”
夜风吹动柳枝拂过水面,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正如洛阳这夜将要荡起的波澜。曹操背负双手看着远处漆黑的夜空,轻声道:“玄德,东南交付于你,若天下将来可安,盼你能归来,与我一同去看百姓耕织、炊烟袅袅。”
刘备眼神复杂,看着夜空深处那一点点星火般的灯火,低声道:“若有那一日,便是百姓之福。”
郭嘉于暗处走出,目送刘关张三人远去,摇着羽扇低笑:“主公,这是放虎归山,还是借虎行风?”曹操望着郭嘉,微微一笑:“奉孝,我在借他之仁,稳乱世之局。”郭嘉沉默良久,忽然笑道:“若他将来真要归来与主公争天下呢?”曹操望着夜色轻声道:“他若真能安民立国,那便随他去吧。”
风声在夜里渐远,洛水静静流淌,卷走洛阳乱世的血腥味,送去远方的江淮与徐州,送去这场乱世中一次关乎百姓命运的布棋,而在曹操心中,这枚棋子,既是制衡,也是希望。
洛阳火光映红天际时,董卓那肥硕的身躯在凤仪亭前轰然倒下,血染长阶,温侯吕布立于台阶之上,手中方天画戟滴着血,眼中血丝如夜色中的雷霆般闪动。他看着董卓临死前那双瞪大的眼睛,听着周围百姓远远的惊呼与哭喊,心中并无太多快意,只有空荡的疲惫与寒意。
王允走上前来,按住他的肩膀,眼中带着激动与惊恐交织的光:“温侯,事成矣!”吕布回头看他,眼神却空洞冷漠:“董卓已死,这天下便太平了吗?”王允一怔,嘴角微动,终是无言以对。
杀董卓不过一日,洛阳便陷入新的混乱之中。董卓旧部李傕、郭汜闻讯大怒,纠集凉州兵欲报仇雪恨,朝中震动,宦官余孽乘机挑拨,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王允急忙欲以吕布镇压凉州兵,令他领兵出城迎战。吕布虽骁勇善战,却无心恋战,他知董卓虽死,自己已然无立足之地。
夜里,吕布披甲独立在被战火熏黑的宫墙下,月色洒在他如雕塑般坚硬的轮廓上,戟锋冷光如雪。他想起自己漂泊辗转,被丁原收养、又亲手杀之,被董卓收留、又亲手弑之,这世上再无容身之地。
“父亲……”他低声呢喃,月光下眼底掠过一丝疲惫。最终,他带着部下骑兵,趁夜突围出洛阳西门,戟锋所向,溃兵避退,无人敢拦。李傕、郭汜闻讯后虽愤恨,却不敢分兵追击,生怕反被吕布咬下一块血肉。
吕布率残部一路向东,过陕地,奔成皋,沿途抢掠粮草马匹,但也护住百姓不使被凉州兵侵扰。他不知去向何处,只知洛阳已不可回,关中已非归处,凉州兵与王允的猜忌都将他视为弃子。
他曾想过投奔袁绍,但袁绍派出的迎接使者迟迟未到,吕布在河内郡驻扎数日,接到消息称袁绍疑他反复无常,暗令郡守防备。吕布拔营而去,夜里在营火旁独坐时,饮酒如水,眼中冷光如夜雨点点:“袁本初,你也忌我……”
张辽在旁低声劝道:“将军,若袁绍不纳,可投刘玄德,玄德仁厚,或可容纳。”吕布抬眼看他,冷冷一笑:“刘备?他若真容我,我岂能久居人下?”张辽不语,只是默默握紧刀柄,知道这天下再无真正能容吕布之人。
辗转之间,吕布最终南下徐州,时值刘备新任徐州牧,尚在立足未稳,吕布夜入彭城城下,带少量亲骑请见刘备,语气虽温和,眼神却带着鹰隼般的审视:“玄德公,吕布无处可归,愿寄身徐州。”刘备见他衣甲残破,戟上血迹未干,微叹口气,虽心中忌惮,但念其孤立无援,仍抚掌笑道:“温侯能来,乃徐州之幸。”
夜里,吕布独自站在徐州州治城楼之上,望着城下灯火与渐息的夜风,手中轻抚方天画戟,眼中无悲无喜。张辽上楼送酒:“将军,安顿下来,或可久居。”吕布接过酒,仰头痛饮,酒水溢下,湿了战袍,眸光在夜色里冷得如铁:“久居……久居……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徐州夜风呼啸而过,将这笑声卷向无垠黑夜之中。
然而三日后,洛阳传来快马,带来了曹操的亲笔信,封蜡未干,血红封泥犹带温度。刘备拆开信,字迹刚劲有力,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玄德,得闻温侯至徐州,恭喜,亦忧之。吕布勇冠三军,善战而无义,杀丁原以投董卓,弑董卓以投王允,反复无常,世人皆知。玄德素怀仁德,能容众人,但仁者亦当断,不可妇人之仁而误大局。温侯可用,则用其锋矛以震慑群盗,可防袁术窥伺;不可用,则当早防其反,莫待其聚众起乱,徒令徐州再陷战火,百姓再受涂炭。”
刘备捧着这封信,手指微微颤抖,良久未语。
关羽静静立于身后,丹凤眼微眯,冷声道:“大哥,曹孟德此言虽冷,却不无道理。吕布非久居人下之人,留之,恐为后患。”张飞已在旁拔刀拍案,虎目圆睁:“大哥,干脆将那吕布引来酒席,俺当场便取他首级,以绝后患!”
刘备抬手制止了张飞,眉宇间带着痛苦的犹豫:“二弟、三弟,吕布虽多有反复,但当日洛阳斩董卓,非他莫能成,今日漂泊无依,来投我徐州,若我立刻生杀之心,天下何人愿归我刘备?我一生以仁义立世,岂能因一人之险名而毁我一生之志?”
关羽沉声道:“大哥言之有理,但仁义当有方,留此人于徐州,可用则用,不可信任。若无用之地,便当以曹公所言为念,斩草除根。”
张飞仍不忿,挥刀“哐”地砍在木柱上,劈出一道深深的刀痕,冷哼道:“若那吕布敢有二心,俺张飞第一个取他首级!”
夜里刘备独坐烛下,看着曹操来信发呆,灯火映在他眼中如摇曳的火焰。他想起曹操曾在洛阳夜谈时那冷冷一句“若非以雷霆手段安民,仁义亦成空谈”,也想起曹操看着少年刘协时那疲惫却温暖的微笑。他心中明白,曹操提醒他,是因为不愿徐州再陷乱局,不愿百姓再受兵灾。
次日清晨,刘备召吕布入厅饮茶,吕布一身铠甲,腰佩长剑,眼神中透着警惕与试探。
刘备抬手示意请坐,笑意温和:“温侯远来,辛苦。徐州虽小,百姓安居,若温侯愿共守徐州,以护一方黎民,玄德感激不尽。”吕布拱手,面色恭敬:“玄德公仁德,布心悦诚服,愿听命。”然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屈与桀骜。
刘备看懂了,却没有拆破。他心知,吕布终是吕布,曹操所言句句属实,但他刘备既已选择“仁义”,便只能用仁义来感化、来赌这一局。只是他暗暗握紧了衣袖,心中第一次对曹操那冷漠而精准的视野升起隐隐的敬意。
曹操在洛阳收到荀彧回报的消息后,淡淡笑了笑:“刘玄德果不负他仁德之名。”郭嘉在旁摇着羽扇,叹息道:“可惜,仁义之人,终须用刀与火去护这仁义。”曹操合上竹简,看向窗外渐盛的晨光,声音轻淡而坚定:“若他能护住徐州,我便护他护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