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山的手指在电报抄件上轻轻敲击,那份残缺不全的译文就像一块拼图的碎片,零散,却指向一个致命的核心——“重点监控三点十七分活跃区域”。
他眼中的光芒骤然收敛,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是敌人有多高明,而是他们终于找到了那把能打开吴承志心魔的钥匙。
吴承志,那个一手缔造了蚕种场惨案,又被林锋这个名字逼成疯魔的日军指挥官,他的执念,他的梦魇,都定格在当年下令屠杀的那个时刻——凌晨三点十七分。
敌人这是在用吴承志的疯魔,来反推林锋这阵“风”可能吹起的时刻。
一个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逻辑链条在李青山脑中形成。
上报?
不。
上报的结果只会是全员躲避这个时间点,那等于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让敌人用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
林锋教给他最重要的,不是如何模仿,而是如何思考。
“传我命令!”李青山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冷得像淬火的钢,“从今晚开始,所有人调整作息。每天凌晨三点十七分,都给我搞出点动静来。”
命令传下,队员们面面相觑。什么动静?
李青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敲锅、吹哨、没收来的鞭炮也给我点上。记住,动静要大,但位置每天换,绝不重复。”
于是,一场诡异的“午夜交响乐”在这片山林间奏响了。
第一天,东山坳的日军监听站耳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锅碗瓢盆撞击声,伴随着尖锐的哨音,准时在三点十七分响起,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便戛然而止。
监听组立刻上报,区域部队高度紧张。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声音却从西边的河谷传来,这次是零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像是某种庆祝。
日军监听组再次疲于奔命地调整设备,分析信号。
第三天,南坡。第四天,北岭。
连续七天,每天凌晨三点十七分,总有莫名其妙的噪音从不同方位传来。
日军监听组从最初的高度戒备,到中期的疑神疑鬼,再到最后的筋疲力尽。
他们的报告上,结论从“疑似敌军集结信号”变成了“敌军大规模心理干扰活动”,最终,技术官在第七天的报告结尾写下定论:“此为敌军疲劳战术,旨在消耗我方精力,掩盖其真实动向。建议撤销对‘三点十七分’时段的特级警戒,转为常规监听。”
林锋听完李青山的汇报,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他缓缓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他没学我的招,但他学会了怎么想。”
当晚,月色如霜,指挥部的煤油灯下,几名骨干围坐一圈,空气凝重。
林锋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新命题:“如果鬼子以为我们在刻意躲着三点十七fen,那我们,就在这一刻动手。”
众人愕然。这无异于把头主动伸进老虎的嘴里。
一片死寂中,李青山却已站起身,展开了另一张更为精细的地图,手指精准地点在一个被红圈标记的位置:“不仅要在这一刻动手,不如,就让他们亲眼看见‘林锋’出现——就在这时间,这地点。”
他的手指落下的地方,正是那片被大火焚毁、承载着吴承志所有功勋与梦魇的——蚕种场废墟。
计划如同一张精密的蛛网,迅速铺开。
小文哥,队里最擅长摆弄机关道具的好手,带领一支小队潜入废墟。
他们没有带一枪一弹,带的却是陶瓮、钢丝、牛皮和一堆残破的铁器。
利用废墟残垣断壁形成的天然回音结构,将大小不一的陶瓮半埋入土中,风吹过瓮口,发出呜呜咽咽类似口令的低吼。
绷紧的钢丝连接着几块铁皮,稍有震动,便会传出类似队列行进时枪械碰撞的金属摩擦声。
这,是一个为耳朵准备的陷阱,一个声音的幻境。
与此同时,白兰组织起外围村庄的百姓。
命令简单而明确:在约定的时刻,家家户户,无论老幼,敲响铜盆,吹响牛角。
这不是为了制造混乱,而是为了制造一种“全域共振”的假象,用无数细微的杂音,去掩盖废墟中那场“独角戏”可能存在的破绽。
子夜时分,日军监听站的耳机里,电流声中忽然渗入了一丝异样。
起初是模糊的脚步声,接着是清晰可闻的口令:“立正!报数!”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熟悉的铁血味道。
枪械碰撞声、模拟爆破的沉闷声响,甚至还有人低声争论战术的声音,一切都通过精密的布置,汇成一股真实的声流,涌入监听设备。
技术官一把摘下耳机,脸涨得通红,冲着指挥室大喊:“是林锋!是林锋在重建他的讲堂!坐标,蚕种场废墟!”
吴承志几乎是冲进监听站的。
当他亲自戴上耳机,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训练口令穿透电流,直刺他的耳膜。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那个烟雨朦胧的清晨,蚕种场里,那些年轻的脸庞,那些坚毅的眼神。
他踉跄着冲出指挥部,亲自带队赶赴现场。
站在废墟中央,焦黑的土地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白。
耳机里,“演练”仍在继续。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吴承志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这混杂着焦土与往昔气息的空气。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摸脚下的土地,那片曾经流淌过鲜血的焦土。
突然,他的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温热。
不是地热,也不是错觉。
这片土地的温度,比周围高了那么一丝。
这是……刚有人踩过留下的体温!
吴承志猛地睁开双眼,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仰天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像是困兽终于等到了猎物:“你终究还是回来了!林锋!”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幽灵的尾巴。
他以为这只狡猾的狐狸,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最初的巢穴。
“传令!重炮联队、特战大队、甲等师团主力,向蚕种场废墟集结!今晚,就在这里,我要亲手终结‘幽灵之源’!”
凌晨三点十七分。
夜空中最浓重的一抹黑。
无数日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入蚕种场废墟,雪亮的探照灯光柱撕裂黑暗,如同巨兽的眼睛,一遍遍扫过焦黑的木梁和残破的砖墙。
万籁俱寂。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时,西南方,地平线尽头,一团巨大的火球猛然升腾而起!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如滚雷般传来,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那里,是他们因抽调主力而防备空虚的后勤枢纽!
十里外的高地上,林锋放下望远镜,镜片中清晰地倒映着远方那团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蚕种场废墟方向瞬间陷入混乱的敌军灯火。
他身边的风,带着硝烟的味道,吹动他的衣角。
他轻声说道:“你想抓一个名字,可我们早就活成了气候。”
他脚边,小文哥俯下身,用手指在坚实的地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那是李青山部发来的暗语——“风已转向”。
更远处的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上,七枚铜铃在夜风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齐齐撞响,叮铃叮铃,清脆而悠长,久久不息。
仿佛是在宣告:这场战争,再不需要某个英雄登场,因为人人皆是风暴。
蚕种场废墟中,吴承志呆立原地,探照灯的光芒将他的脸映得惨白。
他手中的指挥刀无力地垂下,耳机里,那模拟的训练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线电中撕心裂肺的求援和报告声。
“报告!三号弹药库被引爆!”
“报告!粮仓起火,无法控制!”
“报告!西侧防线崩溃,我们遭到不明火力袭击!”
西南方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出了他脸上凝固的狂喜和此刻无尽的荒谬。
他缓缓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入脚下冰冷的焦土。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追逐的,不过是一个被精心布置的幻影。
对手甚至懒得与他正面交锋,而是用他最深的执念,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座最华丽的坟墓。
那个他以为刚有人踩过的温热,恐怕不过是一块被提前加热过的石子。
一切都是假的。
唯有身后那冲天的火光和帝国的损失,是真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和挫败感,如同毒液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