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离开后的公寓,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空旷。那份因她们存在而始终萦绕的、充满张力的生机与躁动,随着房门的关闭而被瞬间抽离,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塞法利亚自己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她依旧维持着坐在窗边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目光空洞地落在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洪流上。龙门的夜晚从不缺少光亮与喧嚣,但这些外界的刺激,此刻却无法穿透她内心那层厚重的、由羞耻、绝望和自我否定构筑的壁垒。
拉普兰德临走前那粗暴的威胁和眼神深处难以掩饰的担忧,像最后两根稻草,压垮了她心中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她看懂了姐姐的恐惧——恐惧她再次失控,恐惧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这份恐惧,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自身的存在,对她在意的人而言,已然成为一种持续的负担和潜在的威胁。
那个被拉普兰德强行中断的、关于永久切除腺体的危险念头,非但没有因为上次的失败而消散,反而在这种极度的自我厌弃和“不想再成为麻烦”的绝望驱动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殉道者般的、扭曲的平静。
唯有彻底根除这带来一切灾祸的根源,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唯有不再是鲁珀族,才能以纯粹的“妹妹”身份,留在她们身边。
唯有失去那丑陋的爱欲,才能保全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亲情。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最终汇聚成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
这一次,她更加谨慎,也更加决绝。她没有再联系那些藏匿于下水道般的地下医生。她动用了属于萨卢佐亲王的、最后的人脉和资源——那是一个欠着萨卢佐家族人情、技术精湛但早已金盆洗手、隐居于龙门角落的前叙拉古宫廷医师。她提供的报酬,不仅仅是巨额的金钱,还有一份关于萨卢佐家族某些隐秘医疗研究的、足以让对方在学术界重获声望的珍贵手稿。
沟通在绝对保密和高效中进行。对方在反复确认她的决心并评估了巨大风险后,最终在一个深夜,于其私密的、设备堪称顶级的诊疗室内,接待了这位身份特殊、要求极端的“病人”。
没有消毒水混杂铁锈的刺鼻气味,没有肮脏的环境,只有冰冷的无影灯、闪烁着幽光的精密仪器,和空气中弥漫着的、属于高效消毒剂和某种镇静香氛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洁净味道。
塞法利亚平静地躺上手术台,仿佛不是要去接受一场可能永久改变她生命本质的手术,而是去进行一场早已注定的献祭。她看着头顶刺眼的光芒,缓缓闭上了眼睛。银白色的长发被仔细地束起,露出修长而脆弱的脖颈,那片即将被永久改变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白皙。
“您……确定吗?” 老医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一次确认。即使是他,面对这种主动要求进行的、近乎自残式的本源剥离,也感到一阵心悸。“一旦开始,就无法逆转。您将永远失去鲁珀族信息素相关的一切能力,包括……对伴侣的感知和渴望。神经系统也会受到不可逆的影响,情感模式可能会……”
“我确定。” 塞法利亚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开始吧。”
局部麻醉的针剂刺入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麻木感。但意识是清醒的。她能听到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能感觉到冰冷的器械靠近她后颈的皮肤。
当那精细的、带着源石能量波动的切割工具真正触及到腺体所在的深层组织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剧烈痛苦,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全身!这痛苦远超物理层面的疼痛,那是一种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部分的、撕裂般的剧痛!即使有麻醉剂阻隔了大部分神经信号,那种生命核心被强行剥离的恐怖感觉,依旧清晰地传递到了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手指死死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牙关紧咬,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那种……仿佛自身存在根基正在崩塌的、最原始的恐惧和悲恸。
她在亲手杀死一部分的自己。
杀死那个会因拉普兰德而悸动、而痛苦、而滋生不该有欲望的“鲁珀族塞法利亚”。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童年时拉普兰德笨拙递给她的糖果,叙拉古阴冷宫殿中姐姐那带着野性光芒的、让她感到一丝暖意的银灰色眼眸,龙门公寓里那些吵闹却鲜活的日常,拉普兰德暴怒却担忧的眼神,德克萨斯冰冷的沉默与无声的支持……
还有……那些深夜里,隔墙传来的、令她面红耳赤却又隐隐渴望的声响……那些她曾误以为是“爱”的、混乱而炙热的情感……
这一切,都将随着腺体的切除,而被彻底剥夺、扭曲,或永久封存。
“姐姐……德克萨斯……小姐……” 她在极致的痛苦和意识模糊中,无意识地、如同告别般,喃喃低语。这是她对过往那个完整的、充满矛盾与痛苦的自己,最后的悼念。
手术在精密而残酷地进行着。仪器上的读数不断跳动,老医师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危险的过程,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更严重的神经损伤甚至生命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酷刑,所有的声响和感知的剧变终于缓缓平息。
当最后一道创口被缝合,仪器停止运转时,塞法利亚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身被冷汗浸透,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消失。剧烈的痛苦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也带走了一些……无形却至关重要的东西。
老医师疲惫地摘下口罩,看着手术台上仿佛失去灵魂的人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完成了交易,但他知道,他摧毁了一个古老而骄傲的种族在一个个体身上的、最核心的烙印之一。
塞法利亚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熔金色的眼眸依旧美丽,但那双眸子里,曾经闪烁的、属于鲁珀族的野性火焰、情感的炽热、以及那些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渴望……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不出任何波澜。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种陌生的、轻飘飘的虚脱感笼罩着她。更奇异的是内心的感受——那些曾经如同背景噪音般存在的、对拉普兰德的复杂情感纠葛,那让她痛苦又沉溺的禁忌渴望,那在发情期几乎将她焚烧殆尽的炽热情欲……全都消失了。
不是被压抑,而是被移除了。
像从一个嘈杂喧闹的房间,突然进入了一个绝对隔音的、万籁俱寂的空间。她能回忆起那些情感,记得它们的模样,记得它们带来的痛苦,但……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狼的七情六欲,她失去了其中最炽烈、最原始、也最带来灾祸的——爱欲。
剩下的,是对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清晰的、不再掺杂任何杂质的……亲情。一种冷静的、平和的、带着距离感的牵挂和责任。
她成功了。
她以永久性地剥离一部分自我为代价,换来了她所渴望的“安宁”和“纯净”。
在护士的搀扶下,她虚弱地坐起身,看向镜子。后颈包裹着洁白的纱布,遮住了那个宣告她与过去决裂的创口。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平静,像一尊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瓷偶。
没有喜悦,没有解脱,只有一种巨大的、仿佛生命被挖空一块的……虚无。
她支付了代价,获得了她想要的“正常”。但当她真正得到时,却发现这“正常”之下,是比痛苦更加可怕的、冰冷的死寂。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触摸着后颈的纱布,熔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名为“茫然”的情绪。
她斩断了枷锁,却也剪去了翅膀。
从此以后,她只是塞法利亚,拉普兰德的妹妹,德克萨斯小姐的室友。一个……不再完整的鲁珀族,一个情感世界里,永远缺失了最重要一块拼图的……存在。
她安静地穿上衣服,支付了巨额费用,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地方,融入了龙门永不熄灭的夜色之中。
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她坐在熟悉的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繁华的世界。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风雪过后的、死寂的荒原。
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尚未归来,她们还不知道,她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的塞法利亚。
一个……亲手扼杀了心中之狼的塞法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