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7日,晚上11点金陵郊外259旅临时驻地,警戒比往常森严了许多。士兵们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依旧警惕,默默地擦拭武器,检查弹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以及远离即将成为孤岛的金陵城所带来的、一丝诡异的短暂宁静。
烛火摇曳,映照着墙上那张划满了箭头和标记的军事地图。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警卫营长王铁牛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来人穿着普通的深蓝色长衫,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全貌,但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不像寻常百姓。
“旅座,陈先生到了。”王铁牛低声报告,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警惕。
李念安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来人,摆了摆手。王铁牛会意,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亲自守在外面。
“陈先生?”李念安没有起身,依旧把玩着短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约莫三十五六岁的面孔,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有神,带着一种知识分子般的沉静,又隐隐透出历经风霜的坚韧。他微微颔首:“李旅长,冒昧打扰。敝姓陈,代表‘家里’来的。” “家里”二字,他咬得稍重,带着特定的含义。
李念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指了指旁边的条凳:“坐。‘家里’还好吗?听说北边打得挺热闹。”
陈先生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多谢李旅长关心。‘家里’一切都好,兄弟们虽然在北边条件艰苦,但打鬼子不含糊,扒铁路,端炮楼,总能想办法咬下鬼子几块肉来。倒是李旅长,昆山一战,打出了我华夏军人的威风,家里上下,都是佩服的。”
“佩服?”李念安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佩服我们丢盔弃甲,一路从魔都退到金陵城下?还是佩服我们几十万大军,差点就要被鬼子包了饺子?”
陈先生神色不变,认真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淞沪一战,粉碎了日寇速战速决的妄想,将士们流血牺牲,功在民族。如今金陵危殆,正值用人之际,李旅长和贵部能征善战,更是国家干城。家里派我来,是想问问,李旅长对眼下这局面,有何高见?对未来这抗战的前途,又作何打算?”
李念安将短剑“铮”地一声插回桌上的木鞘,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上跳跃:“高见?打算?陈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那边,是不是觉得我李念安,或者我父亲李宇轩,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陈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坦然道:“李旅长快人快语。我们主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抗日。凡是真心打鬼子的,都是朋友,都应该携手并肩。李旅长在战场上的表现,足以证明您的抗日决心。我们相信,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头,像李旅长这样的热血军人,绝不会坐视山河沦丧。”
“热血军人……”李念安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罗店的尸山血海,想起了苏州河边的溃退,想起了父亲那张疲惫而无奈的脸。“陈先生,你信三民主义吗?”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陈先生微微一怔,随即谨慎地回答:“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有其进步意义。但我们更相信,能够真正救华夏的主义,需要能够动员最广大的民众,能够彻底地反帝反封建……”
李念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不用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我告诉你,我不信。或者说,我不全信。”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在我心里,那个真正的国民党,那个有着北伐精神、朝气蓬勃的党,早就随着先生的逝去,一起死了,烂了。我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具还在喘气的尸体,里面爬满了蛆虫!派系倾轧,贪腐横行,欺压百姓,一到关键时刻,跑得比谁都快!这样的党,配谈什么主义?”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陈先生:“至于你们那边鼓吹的主义……”他顿了顿,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我父亲,景公,他对你们一向还算‘宽容’,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不代表我认同你们的一切。你们的手段,你们的最终目的,我心里清楚得很。”
陈先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反而眼神更加专注。他明白,李念安此刻说的,是压抑已久的真心话。
“那李旅长信什么?”陈先生轻声问。
“我信什么?”李念安走回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我信脚下这片土地是华夏的!我信我身后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是华夏的主人!我信穿上这身军装,就得保护他们!我信鬼子来了,就得拿枪跟他们干!至于什么党,什么派,什么主义……哼,都是扯淡!”
他盯着陈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合作?可以。打鬼子,我没意见。情报共享?有限度的,可以谈。物资?如果你们有门路搞到药品、弹药,我愿意用真金白银或者战利品跟你们换。但是——”
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军人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的部队,必须由我绝对指挥!你们的人,不能插手我的内部事务!任何试图渗透、瓦解我部队的行为,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这是我的底线!”
陈先生迎着李念安锐利的目光,缓缓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赞许:“李旅长是爽快人,也是明白人。请放心,我们最看重的是抗日诚意和实际行动。合作的基础是平等互利,共同对敌,绝无他意。至于指挥权,自然是李旅长的,我们尊重并信任李旅长的能力。”
会谈的气氛,在李念安直截了当的摊牌后,反而变得明朗起来。两人又低声商讨了一些关于日军动向、可能的袭扰配合、以及紧急情况下联络方式的细节。大约半个小时后,陈先生重新戴好帽子,悄然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王铁牛立刻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不解:“旅座,谈得怎么样?真的要跟……跟‘那边’合作吗?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可是杀头的罪过!”
李念安没有直接回答,他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果盘里仅有的几颗干瘪的桂圆,捏在手里把玩,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铁牛,喜欢吃荔枝吗?”
王铁牛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挠了挠头:“荔枝?那可是稀罕玩意,以前在广州吃过,甜是甜,就是核大,吃起来麻烦。旅座,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念安拿起一颗桂圆,慢慢剥开粗糙的外壳,露出里面半透明褐色的果肉,他凝视着果肉,缓缓说道:“你说这荔枝,到底是谁发明的?刚长出来的时候,怕是青涩得很。等到成熟了,外面看着,是红的,挺诱人。费劲剥开的时候,里面的肉,看着是白的,水灵灵的。可等你高高兴兴把它吃完,才会发现,最里面藏着的那个核,是黑的,硬邦邦的。”
王铁牛听得云里雾里,更加困惑了:“旅座,这……这荔枝跟‘那边’来人,没啥关系吧?咱说的是合作打鬼子的事啊!”
李念安将那颗剥开的桂圆扔进嘴里,咀嚼着,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又带着点自嘲的笑意,含糊地说道:“谁知道呢?”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了一眼地图上的高奴,又看向江城、山城。
他挥了挥手,“去吧,加强警戒,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
王铁牛看着旅座那捉摸不定的神情,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压下满腹疑虑,敬了个礼,转身出去布置了,偏殿里,烛火依旧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