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天墉城实行宵禁,坊门紧闭,除了更夫梆子单调的回响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了沉睡。唯有巡城兵丁整齐的脚步声,时而打破这片寂静,带来一丝肃杀之气。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在连绵的屋脊上悄无声息地掠过。他们的身形极快,落地无声,对城中巡逻队伍的路线和时间似乎了如指掌。
正是凌云与阿古娜。
凌云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背负长剑,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冷峻,只是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而他身旁的阿古娜,则穿着便于行动的草原窄袖束腰长裙,外罩一件深色斗篷,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充满了兴奋与跃跃欲试。
“快点嘛,师傅!就在前面了!”阿古娜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催促,回头看向凌云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雀跃。她学着汉人的称呼叫他“师傅”,虽然凌云从未正式答应,但她叫得无比顺口。
凌云瞥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只是身形更快了几分。两人如同两只灵巧的夜枭,悄然落在了一处高墙大院的屋顶上。下方,正是北通商会旗下另一家规模不小的当铺——“汇通当铺”。
一个月前,凌云重伤初愈,才从阿古娜偶尔的抱怨中得知,当初为了救他,阿古娜不仅用光了盘缠,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象征草原王族身份的羊脂玉佩和心爱的宝石匕首抵押给了“永昌当铺”,结果被那钱掌柜狠狠压价,吃了大亏。
凌云性子冷傲,恩怨分明。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当晚便带着阿古娜潜入永昌当铺,不仅轻而易举取回了玉佩和匕首,看着那钱掌柜贪婪的嘴脸,心中厌烦,顺手又多拿了些金银。用他的话说:“权当利息。”
然而,这笔“利息”却成了麻烦的开端。拿着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两人一时不知如何处理。阿古娜心思单纯,看着街上衣衫褴褛的乞儿,便提议散给穷人。凌云对此无可无不可,便由着她去了。
没想到,这次“散财”的经历,却像是为阿古娜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看着那些贫苦百姓拿到银钱时难以置信又充满感激的眼神,她心中某种属于草原儿女的豪迈与正义感被彻底点燃。那种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感觉,远比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更让她心跳加速。
于是,从那天起,阿古娜便缠上了凌云。
“师傅!你看那些当铺,心肠比草原上的饿狼还黑!我们再去教训他们一家好不好?”
“师傅,你武功那么高,飞檐走壁像天上的雄鹰一样!不用来惩罚坏人太可惜啦!”
“好师傅,就答应徒儿嘛!就一家!最后一家!”
她围着凌云打转,用着生涩却真诚的汉话,软磨硬泡。时而叉着腰扮作生气,时而又扯着凌云的袖子轻轻摇晃,一双清澈的眼睛眨啊眨,带着草原少女特有的、不掺杂质的热忱与恳求。
凌云自幼在门派中长大,习惯的是清规戒律和冷剑寒锋,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性子孤冷,不喜多言,更不喜多事。起初自是严词拒绝。但阿古娜仿佛有无穷的精力与韧性,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用她那带着异域腔调的、直白又缠人的方式,一点点消磨着他的坚持。
他想起这草原少女不顾自身安危救下自己,想起她为了救自己当掉了视为身份的玉佩……终究是欠下了天大人情。而且,不知为何,看着她那充满活力、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样子,他心中那潭冰冷的死水,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最终,在一个阿古娜用刚学会的、歪歪扭扭写下的“行侠仗义”四个字作为理由的夜晚,凌云沉默了半晌,终究是……默认了。
于是,便有了后续几家当铺接连失窃的“夜叉罗刹”案。
今夜,目标——汇通当铺。
凌云手法老道,用内力震断门闩,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库房的锁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不过片刻,准备好的布袋便装满了金银锭和易于携带的珠宝首饰。
“够了,走。”凌云低声道,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冰冷。
阿古娜却还有些意犹未尽,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小声道:“师傅,这比上次那家还多呢!”
“贪多必失。”凌云看了她一眼,率先跃出窗外。阿古娜吐了吐舌头,连忙跟上。
两人按照既定路线,迅速撤离,来到城西一片贫民聚居的杂乱巷弄。这里房屋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霉味。
阿古娜兴奋地从袋子里抓出银钱,看也不看,如同撒播草籽一般,用力朝着那些低矮的窗户、紧闭的门扉缝隙撒去。银钱落在泥土上、屋顶上、窗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长生天保佑你们!”阿古娜用草原语低声祝愿着,脸上洋溢着满足而纯真的笑容,仿佛做了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凌云站在一旁的高处警戒,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微微摇了摇头,但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也融化了一丝极淡的暖意。他并未阻止,只是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然而,他们并未注意到,这一次,阿古娜用力过猛,几块碎银子夹杂着一小锭金子,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越过了低矮的棚户区,“噗”地一声,不偏不倚,砸破了稍远处一家条件稍好客栈二楼一间客房的窗户纸,滚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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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天字二号房。
秦烈焰正睡得迷迷糊糊。她睡觉不老实,一条腿搭在被子外面,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梦话:“……书生……我的……”
就在这时,“啪嗒”、“咕噜噜”——几声异响突然传来。
秦烈焰猛地睁开眼,身为武者的警觉让她瞬间清醒。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凝神细听。没有后续动静。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到地上赫然躺着几块碎银子和一锭小金子!
“谁的钱掉了?”秦烈焰第一反应是疑惑。深更半夜,钱从窗外飞进来?这太蹊跷了。她性格直率,想到便做,立刻抓起那些银钱,披上外衣,推开房门,跃到客栈的走廊上,想看看是谁如此粗心大意。
走廊空无一人。她快步走到临街的窗户边,推开窗棂,朝外望去。只见远处昏暗的巷弄里,似乎有两条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贼?”秦烈焰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难道是失主追贼,不小心把钱扔进来了?她侠义心起(或者说惹事的心起),也顾不上多想,更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引人注目,单手一撑窗沿,整个人便如一团红云,轻盈地跃出了客栈二楼,朝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口中还喊着:“喂!前面的!你们东西掉了!”
她这一声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几乎同时,一队恰好巡逻至此的官兵听到了动静。带队的小旗官精神一振,这些日子他们被“夜叉罗刹”搞得焦头烂额,上头压力极大,此刻听到夜半呼喊,又见一道红色身影从客栈窗口跃出,身手矫健,立刻便联想到了那对神出鬼没的男女贼人!
“在那里!夜叉罗刹!快!围起来!别让他们跑了!”小旗官兴奋地大吼,拔出腰刀,指挥手下兵丁呼啦啦朝着秦烈焰围了过去。
秦烈焰刚落地,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十几名明火执仗的官兵堵了个正着,刀枪剑戟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寒光,对准了她。
“呃?”秦烈焰愣住了,看着眼前如临大敌的官兵,眨了眨眼,“你们干嘛?我追贼呢!”
“追贼?哼!我看你就是贼!”小旗官上下打量着秦烈焰,见她一身红衣,形貌昳丽,身手不凡,又与线报中“一男一女”中的“女贼”特征颇为吻合,更是认定了七八分,“好个女贼!胆大包天,竟敢自投罗网!拿下!”
“放屁!”秦烈焰何曾受过这种冤枉,柳眉倒竖,火气蹭就上来了,“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姑奶奶是帮人追钱的!”她懒得解释,见两名官兵持铁链上前要锁她,想也不想,身形一晃,避开铁链,反手一掌拍出,掌风凌厉,直接将那两名官兵震得踉跄后退。
这一动手,更是坐实了“拒捕”的罪名。
“还敢拒捕!果然是悍匪!弟兄们,一起上!”小旗官又惊又怒,指挥众人一拥而上。
秦烈焰虽然武功高强,但这些官兵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边军,结阵而战,一时之间她也难以脱身,反而被缠斗在原地,打得乒乓作响,客栈周围的居民都被惊醒,纷纷探头张望,场面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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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一号房内的辛诚和沈青棠也被外面的打斗声惊醒。
“外面何事喧闹?”辛诚披衣起身,眉头紧皱。
沈青棠侧耳倾听,脸色微变:“有兵刃交击之声,还有官兵的呼喝……似乎在抓人。”她迅速整理好衣物,眼神锐利起来,“声音很近,像是在客栈附近。”
两人推开房门,正好看到楼下街道上,秦烈焰那一团醒目的红色身影在官兵的包围中左冲右突,掌风呼啸,不时有官兵被她震开,但她似乎并未下重手,只是试图突围。
“秦姑娘!”辛诚惊呼一声,虽然不知缘由,但见秦烈焰被官兵围攻,心中焦急,想也不想便快步走下楼梯,冲出客栈大门。
“官爷!且慢动手!此中必有误会!”辛诚不会武功,只能站在战圈外,提高声音喊道。他身形文弱,面色苍白,在火把映照下更显单薄。
那小旗官正久战不下,心中焦躁,见又有人出来,还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书生,立刻将他与线报中的“男贼”对上了号!毕竟,那“夜叉罗刹”也是一男一女,这红衣女子武功高强,这书生模样的男子出来喊话,不正是一伙的吗?
“误会?哼!又来一个同党!给我一并拿下!”小旗官刀尖一指辛诚,厉声喝道。
两名官兵闻言,立刻调转矛头,朝着辛诚扑来!
“小心!”两声娇叱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青影如鬼魅般闪过,沈青棠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辛诚身前。她毒伤尽愈,身为“夜不收”精英的敏捷与身手已然恢复!只见她并未使用兵刃,只是双手如穿花蝴蝶般拂出,精准地拍在两名官兵的手腕上,内力一吐,那两名官兵只觉得手腕剧痛,兵器险些脱手,惊骇后退。
与此同时,另一团火红的身影也猛地摆脱纠缠,掠至辛诚身旁,正是秦烈焰。她见官兵要对辛诚动手,更是怒不可遏,一掌逼退侧面来袭的敌人,与沈青棠一左一右,将辛诚护在了中间。
“谁敢动他!”秦烈焰凤目圆睁,周身气势勃发,如同护崽的母豹。
沈青棠虽未言语,但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过众官兵,那其中蕴含的冷冽与决绝,让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不由得心中一寒。
这一幕,落在小旗官和众官兵眼中,更是铁证如山!
看!这柔弱书生果然是核心!这两个女子武功都如此高强,拼死维护!这不是那对配合默契、男女搭档的“夜叉罗刹”是什么?!只不过今晚似乎是三人行动?或许情报有误?
“好哇!果然是一伙的!三个贼人!结阵!发信号!求援!”小旗官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方实力超乎想象,喜的是若能一举擒获三名“要犯”,可是大功一件!
秦烈焰听得对方又将辛诚认作贼人,气得差点跳脚,但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和沈青棠一左一右将辛诚护在当中的情形,不知怎的,心中那股怒气忽然消散了些,反而生出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
这些蠢官兵,居然把她和书生认作一对?嘿嘿……眼光倒是不错嘛!
她甚至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沈青棠,见她身形窈窕,面容姣好,此刻护在辛诚身前,竟也有种不容小觑的气势,心中不禁讶异:这沈姐姐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没想到动起手来这般利落?不过,比起自己,肯定还是差远了!保护书生,当然要靠我秦烈焰!
这念头一起,她那争强好胜的心性又冒了出来。眼见官兵再次结阵逼近,她娇叱一声,率先迎上,掌法大开大合,刚猛无俦,刻意将大部分攻击引向自己,口中还道:“书生别怕!有我呢!”
沈青棠见状,眉头微蹙。她看出秦烈焰武功路数刚猛,善于正面攻坚,但灵动不足,面对结阵的官兵,久战之下难免疏漏。她不再犹豫,身形如烟,穿插游走于秦烈焰的攻势间隙之间,专攻官兵阵型的薄弱之处,手法刁钻精准,往往一招便能化解危机,逼得官兵手忙脚乱。她沉默不语,但每一次出手,都恰到好处地弥补了秦烈焰招式间的空档。
两女一个如烈火燎原,声势浩大;一个如暗影流动,无声却致命。虽然从未配合过,但此刻为了保护同一个人,竟隐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补。
秦烈焰打得兴起,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抢攻,总有几个角度会被沈青棠提前封住或解决,让她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憋闷感。她不由得更起了比较之心,攻势愈发猛烈,心想:“我倒要看看,是你这暗戳戳的手法厉害,还是我的烈焰掌更强!看谁才能真正护住书生周全!”
于是,在包围圈中,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两名女子一边抵挡官兵,一边似乎还在暗中较劲,都想承担更多的压力,展现更强的实力,以确保被她们护在中间的那个文弱书生毫发无伤。
而被护在中间的辛诚,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局面,听着官兵一口咬定他们是“夜叉罗刹”,又见沈青棠和秦烈焰为自己与官兵动手,甚至还隐隐有比拼之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满心无奈与焦急。他想开口解释,但战圈纷乱,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住手!我们并非贼人!此乃误会!”他只能徒劳地喊着。
然而,在官兵眼中,这不过是贼人的狡诈之词。信号箭已经升空,尖锐的啸声划破夜空,更多的脚步声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误会,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而始作俑者的凌云与阿古娜,早已在撒完钱后,远远遁走,回到了他们隐秘的藏身处,对因他们而起的这场巨大风波,浑然不觉。
阿古娜还在兴奋地比划着刚才撒钱的动作,叽叽喳喳地对凌云说着:“师傅,你看到那些人的眼神了吗?他们肯定高兴坏了!我们明天晚上再去另一家好不好?”
凌云靠在墙边,闭目养神,闻言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近日风声紧,暂歇。”
阿古娜顿时垮下了小脸,但看着凌云冷硬的侧脸,知道再说无用,只好撅着嘴坐到一边,心里盘算着下次该怎么说服这个冰块脸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