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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麦浪翻滚三十年 > 第38章 撕碎的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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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时,K307次列车像一头终于耗尽力气的巨兽,在一阵漫长而疲惫的金属呻吟中,缓缓滑入省城站的站台。

车门还未打开,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已经站在外面,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将整节车厢与外界好奇的目光隔离开。

一夜未眠的乘客们脸上交织着后怕与麻木,窃窃私语被压抑在喉咙里,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老拐被两名警察押下车时,手腕上的银色手铐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他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飘摆,脸上却没有丝毫败者的颓丧。

当他经过陈景明身边时,突然停住脚步,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声嘶哑而疯狂:“小子,记住了!你们坐的是快车,是奔着好日子去的!我们这种人,生下来就只能在慢车道上啃铁锈!你们永远不懂!”那笑声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刺耳得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轨。

陈景明没有回应,他搀扶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的王强,一步步挪下车。

右肩的剧痛让王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景明自己也不好受,鼻腔里干涸的血迹和脑中残留的嗡鸣,都在提醒着昨夜的疯狂。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旧手机发出一阵微弱的震动。

他艰难地掏出来,屏幕上是一条迟来的短信:【陈景明同学,恭喜你被豫州师范学院录取……】

二本。

一个不高不低,不好不坏,像他此刻的人生一样卡在中间的答案。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失落,内心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昨夜那千钧一发的生死时速,已经将高考这份沉甸甸的答卷,冲刷得轻如鸿毛。

不远处,李娟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包里,除了那本翻烂的《新华字典》,还静静躺着一张北大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

原件被她用塑料袋层层包裹,藏在了老家炕头的砖缝里。

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防线,却没想到,防线之外的世界,比她想象的任何一道考题都更加艰险。

“小伙子,等一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陈景明回头,是那位相貌和善的列车长吴阿姨。

她快步走过来,绕开了正在做笔录的乘警,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陈景明,那目光里有赞许,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你长得真像我儿子。”她声音有些发颤,眼圈瞬间红了,“他当年也考上了师范,坐火车去报到,路上被人骗光了学费和行李,没脸回家,也没脸去学校……后来就疯了。”

吴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不由分说地塞进陈景明的手里。

“这是速效救心丸,我看你昨晚那样子,心里有事,火气攻心。你记着,这病是救命的,但别让它治好了身体,却毁了魂。脑子里的东西,你看得见,也得学着看不见。”

陈景明握着那冰凉的药瓶,手心一颤,整个人都怔住了。

吴阿姨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他内心最深的锁孔。

他猛地抬头,望向站台尽头那块巨大的蓝色站牌,上面三个斑驳褪色的红漆大字——“前进站”。

这句曾经无比激昂的口号,此刻看来,却像一句早已过期的郑重承诺,充满了讽刺。

医院的诊断结果冰冷而残酷:王强右肩锁骨骨裂,伴有严重的肌肉撕裂伤,必须静养至少两周,且半年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摇了摇头,用一种见惯不惊的语气对陈景明说:“年轻人不爱惜身体,这种伤,底子算是毁了。以后就算好了,也干不了重活。像他这样在工地上再拼个五年,这条胳膊就得废。”

王强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一言不发,双眼空洞地盯着泛黄的天花板。

直到医生走后,他才像梦呓般喃喃自语:“我连高考都没考……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一辈子烂在水泥堆里?凭什么我就活该是那个被淘汰的零件?”

李娟心疼地看着他,从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mp3,插上耳机递给他,小声说:“强子,听听这个吧,《平凡的世界》,孙少平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别跟我提孙少平!”王强猛地挥手打掉耳机,情绪第一次失控,“他孙少平至少还有书读,有活干,有盼头!我呢?我有什么?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废物!”吼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

当天下午,三人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最廉价的旅馆住下。

房间狭小、潮湿,窗外是另一栋楼斑驳的墙壁。

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三人紧紧包裹。

突然,李娟站起身,从包里拿出那张北大通知书的复印件。

在陈景明和王强震惊的目光中,她双手用力,将那张承载了全村希望、凝聚了她十几年血汗的纸,猛地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被她狠狠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如果考上这个,就是所谓的成功……”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我宁愿从来没考过!”

她指着窗外那道狭窄的天空,以及远处若隐隐现的高楼轮廓,声音陡然拔高:“你们看到了吗?王强,景明,你们看!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有多少人正把自己的尊严、健康、时间切成一片一片卖掉,就为了换一个留下的资格?我们以为考出来,走出那个村子,我们就赢了……其实呢?我们只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大、更漂亮的笼子去跑!昨晚在火车上,那些人的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冷漠,那种自保,跟村里人看我们家笑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景明和王强都呆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李娟。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第一的学霸“金凤凰”,在这一刻,仿佛将内心积压了十多年的委屈与愤怒,连同那份虚幻的荣耀,一同撕得粉碎。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被解救的少女小芳,正蹲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拒绝跟闻讯赶来的妇联工作人员回家。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得很深,无论别人怎么劝,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陈景明端着一碗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方便面,默默递到她面前。

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蜡黄而惊恐的脸,嘴唇哆嗦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爹……我爹为了给我弟凑两万块的彩礼,把我卖给山里的老光棍……我不想回去,回去……就是等死。”

一旁的王强听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外套,披在小芳单薄的肩膀上。

然后,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劳务市场公告栏,在一张张招工启事中,用手机抄下了一个“护工中介”的电话。

他走回小芳面前,把手机揣回兜里,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妹子,别怕。从今往后,你就姓王,我当你哥。”

那一刻,陈景明脑中那条混沌的标签长河里,一道从未有过的光芒闪现。

在王强和小芳之间,一根无形的线连接起来,一个崭新的标签缓缓浮现:【新建家庭·非血缘纽带】。

它不再是过去那些冰冷的灰白色,而是透着一圈微弱却执拗的暖光。

当晚,陈景明独自一人登上了横跨主干道的人行天桥。

桥下,车流如织,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片流光溢彩的海洋,远远望去,竟像极了故乡月夜下随风起伏的金色麦浪。

他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对着喧嚣的晚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我第一次主动用了‘看’的能力。我不是为了识破一个贼,也不是为了当一个英雄。我只是为了救一个想活下去的人,也为了……救我们自己。”

他将这段录音命名为“麦浪001”,存入一个新建的文件夹——【人生剧本·自主版本】。

紧接着,他又建了一个空的文件夹,命名为【原件计划】。

远处,又一辆绿皮火车鸣笛着驶出车站,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青色长龙,载着下一批满怀憧憬的考生,奔赴他们各自未知的考场。

而在陈景明的意识深处,那条奔流不息的标签长河,在经历了昨夜的决堤与今日的重塑后,正悄然分出三道支流——一条,流向遥远的陆家嘴写字楼;一条,拐进了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还有一条,隐入了城市深处那条需要人照顾的幽深小巷。

三条曾经以为会渐行渐远的生命线,从这一刻起,不再平行,而是以一种更加深刻的方式,开始彼此缠绕,彼此呼应。

两周的时间,在廉价药物的气味和三人间心照不宣的焦虑中一晃而过。

王强出院那天,天空阴沉,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兵孙建国,竟又出现在了他们那间狭小的旅馆门口。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军装,看样子准备远行。

他此来,是专程告别的,但在离开之前,他将一个用厚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分量不轻的物件,放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