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而冰冷的空气在地下阵列室中凝滞,负责内部巡察的灰衣老者佝偻着背,仿佛背负着千百年的时光。他手中一盏古旧的提灯,橘黄色的光芒在昏暗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身前一小片区域,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斑驳的金属墙壁上。他微微点头致意,大半张脸隐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一截干瘦的下颌:
“执行级?”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生锈的门轴在转动,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却亮得慑人,在昏昧的灯光下,宛如两点幽幽跳动的鬼火,“……能走到这儿,担起这道门后的千钧之重,小家伙,不容易。”他枯树枝般的手指抬起,颤巍巍地指向阵列最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一个旋转尤其滞涩的漩涡阴影,仿佛一头沉睡了万古的巨兽,“最老的一枚‘玄丙七’,在这座地下研究所深埋之前就在了……整整五十四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被它吸干生命精气的守茧人,不计其数,包括我半个搭档……”老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浑浊的老眼似乎更暗了几分。
李豫只觉得胸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骤然微窒。五十四年!那是何等漫长的一段岁月,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让沧海变为桑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沉重嘶哑的低泣与不甘的绝叫,从时光的尽头穿透而来,在耳边久久回响,诉说着这里曾经的惨烈与牺牲。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令人窒息的过往拉回现实。视线扫过阵列边缘,一个区域正闪烁着不稳定的蓝紫色电弧,滋滋作响,旁边的荧光标识清晰可见:【紧急替换供能端口】。“替换规程?”他沉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有些单薄。
“规矩是铁打的:必须在核心稳定度超过88%的平流期进行,一次最多替换不超过两处物理模块,操作间隔必须大于三十分钟……”老者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唯一一次冒险,发生在十六年前。当时的主持者,好大喜功,违规在稳定度仅78%时连续更换七组模块。结果,第三组替换到一半,晶核共鸣彻底失控……”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恐怖的一幕,“那枚‘癸未十七’,连同整个替换小队,瞬间就被那爆发的能量吞噬,挥发成了那轮暗红太阳爆发的一部分……连一丝灰烬都没留下。”
老者说着,微微摇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间。手中的提灯随之轻轻晃动,昏黄的光束不安地扫过阵列深处的某个角落。那里,冰冷的金属壁垒上,密密麻麻铭刻着无数细小而整齐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灵魂。光芒短暂地停留在一个名叫“安永年”的名字上,那字迹已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们都在门后边了。”提灯老者没有回头,声音像是沉入了更深的虚无,带着一种来自深渊尽头的空洞与疲惫,如同叹息,又如同诅咒,“这扇门,每一次无声的开启和关闭……都不是通往实验室,而是通往一个永不闭幕的永恒战场。记住,在这里,‘失职’二字……从来都不单是你自己付出代价。”他蹒跚拖步的身影,与他那沉重的话语一同,缓缓隐入了更浓厚、更冰冷的阴影里,只留下最后一句警告,在空气中回荡:“那代价,足以将整个人间……也一起拖进地狱。”
“哐当——咔哒!”
沉重的金属门在李豫背后缓缓合拢,轻微的锁扣啮合声,在此刻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口坚冰冷锐的钉子,狠狠楔入他的骨缝,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他背对着门站定,纹丝不动。门外,属于研究所日常的轻微嗡鸣与遥远的脚步声,此刻听来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模糊而不真实,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一种彻底的、从未体验过的冰凉,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寒流,从他的脚心猛地窜出,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疯狂蔓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肩上那枚平日里只是微微闪光的蓝色衔徽,此刻却重得像是一座无形的山峦,死死地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压垮。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抚摸着徽章冰冷的边缘,金属特有的无生命寒意,顺着指尖,让那股蔓延的冰冷愈发深入骨髓,直抵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身后通往缓冲梯井的合金小门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如同在紧绷的弦上落下一颗火星,瞬间打破了令人心悸的沉寂。
一个身影几乎是小跑着冲了出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显得有些刺耳。来人气息因急促而有些喘,额前的碎发微微汗湿。是技术组长陈钰。她显然是刚刚脱离某个紧张到极点的现场会商,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张叠痕清晰、边角都已有些磨损的打印件。最上面一张,墨迹尚带着几分淋漓,赫然写着——“阴茧阵列应急加固临时方案(初案)—执行人:李豫”。
陈钰在距离李豫几步之外猛地站定,急促地喘息了两下,便将手中的文件向前一递。她的动作带着一股军人般的生硬与不容置疑的干脆,指尖因为过度用力和急切,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纸张都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李组长。”陈钰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战场上将军下达的最后通牒,“方案。老所长亲手批的。”几个字被她咬得又短又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人手分配、物资清单、灵能回路拓扑图,所有权限……从你接过这份文件的此刻起,都是你的了。”她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手术刀,仅仅短暂地划过李豫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仿佛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只是一个必须正确运转、不能出丝毫差错的精密部件。“没有时间细述背景和细节。所有节点,必须严格卡死时间窗进行操作,精度要求……毫秒级。”她语气中的停顿,都带着钢铁般的冰冷与决绝,“记住,守不住它们,外面前几天发现的地脉断层,就会成为第一个爆发口!那下面……埋着的是整个东区的供水主干管,以及城市电力枢纽网络的核心之一。你应该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文件带着她指尖残余的、几乎微不可查的温度和那份不容拒绝的力度,被硬生生塞进了李豫冰凉的手中。纸张边缘的棱角,此刻仿佛化作了锋利的刀刃,狠狠摩擦着他的皮肤,留下几道细微的红痕。
“执行级……意味着责任……而非权力本身。”陈钰最后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狠狠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沉重无比的回响,一直沉没到黑暗的最底层。她几乎是擦着李豫的肩膀,匆匆而过,身上的风衣下摆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那气流中夹杂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冷却液的味道,只留下一片冰寒的余味,在李豫身后缓缓盘旋、弥散。
“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凄厉得如同亡魂的哭嚎。与此同时,主控室内的灯光骤然转为刺眼的血红色,将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映照得如同地狱修罗。冰冷过载的空气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号与血色的光芒彻底冻结、撕裂,然后轰然爆碎!
主控室里,几十双眼睛,或震惊,或恐惧,或凝重,此刻全都凝固在了李豫身上。所有细微的动作、所有起伏的呼吸,在此刻都陷入了短暂的、冰封般的窒息空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钰猛地抬起头,她刚刚因为处理紧急事务而沾着周老院士冷汗与嘴角药渍的指尖,在此刻,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隔着几重紧张到僵硬的人影、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灯以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呛人烟气,她的目光穿越一切障碍,直直地盯住了李豫。那眼神里,复杂的情绪如同被狂风搅动的浓雾,翻涌不休——有不加掩饰的震惊,有一闪而逝的质疑,有深藏的忧虑……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凝结,化作了某种锋利、尖锐、不容退缩的东西,如同实质的刀锋,无声地直刺过来。
那一瞥,比任何严厉的斥责或激昂的口号都更重,更具穿透力。李豫只觉得胸口猛地一闷,心肺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轰然撞中,几乎无法呼吸。在这短暂而漫长的目光交汇之下,周围所有的嘈杂、所有的警报声、所有的痛苦与恐惧,都被一种极致的空旷与死寂所取代。肩胛骨之下,那枚象征着执行级守茧权的蓝色徽章,边缘仿佛变得无比锋利,死死抵住了肌肉里某一条最为敏感的神经,一阵剧烈的、灼烧般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它从未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将一种无法抗拒的规则,深深镌刻进了他的血肉与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