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那粒光点沉入血肉的瞬间,我已知道它不会停留。它在脉络中游走,像一缕被唤醒的旧梦,最终指向城外那片被黄沙掩埋的洼地——泉水曾在那里涌出,三十年前被初火躁动蒸干,只剩一圈焦黑的石痕。
我没有回头。身后熔炉的火色已归于恒定,不再需要我守望。右臂的龙鳞图腾微微发烫,不是痛,而是共鸣。我抬起手,秘银臂甲无声滑开,露出新生的纹路。它不再是一道伤疤的延伸,而像某种活体印记,随着心跳缓慢呼吸。
我走向城门,步伐未停。风从背后推来,带着灰烬与金属冷却的气息。守门的士兵没有阻拦,也没有行礼。他们只是退开一步,目光低垂,仿佛认出了我此刻并非以领袖的身份行走,而是作为某种更古老秩序的传递者。
泉眼在三里之外。我抵达时,天光正斜切过荒原,将我的影子拉得极长。地面干裂,裂缝中嵌着碎石和枯根。我跪下,掌心贴地。地脉深处有杂音,是初火残留的震颤,像锈蚀的钟摆卡在半途。若强行注入能量,只会让岩层崩裂,毒液上涌。
闭眼。心口的光点开始回应,它不再游移,而是稳定地指向地下七尺。那是艾瑞莉娅留下的频率,纯净、冷静,不含一丝执念。我以意识牵引,将那股频率渗入光脉,如同在浊流中铺设一道清渠。地底的躁动渐渐平息,像是被某种更早存在的律动重新校准。
右臂图腾微亮,一缕初火本源自指尖渗出,细若发丝,缓缓钻入裂缝。它不急于推进,而是如根须般试探、延展,寻找最稳定的节点。三刻钟后,第一声水响从深处传来,不是喷涌,而是轻颤,像沉睡者喉间的叹息。
水晶化的泉水开始浮现。
它不是清澈的,而是泛着微金的光泽,每一滴都裹着细小的光粒,像是被重新凝练过的生命之液。泉水从石缝中缓缓爬出,不急不缓,沿着干涸的旧渠蔓延。所过之处,焦土泛出青灰,枯根微微抽动。
我知道他们来了。
回头时,卡戎正立在坡上。他拄着一根铁杖,左腿微跛,肩背的旧伤在阳光下泛出淡红。他没有穿族中的战袍,只披着一件粗麻外衣,衣领处缝着一小片龙鳞——那是他年轻时从死龙口中取下的信物。他身后站着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脸上没有欢呼,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长久等待后的警觉。
我未起身,只是将手掌从地上抬起,任那缕初火丝线继续向下延伸。泉水仍在流动,速度未减。
“这不是赏赐。”我说,声音不高,但足以传到坡顶,“它曾属于你们,也被你们守住过。”
卡戎没有立刻回应。他盯着泉眼,目光落在那圈焦黑的石痕上。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三十年前,他的族人曾用活血浇灌干土,试图唤醒水源。七人因此失血而死,尸体被当时的执政官挂在城墙上示众,罪名是“窃取神火”。
他终于走下坡来,铁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直线。他在距我五步处停下,低头看那缕渗入地底的火丝。
“你要什么?”他问。
“交换。”我从臂甲中抽出一卷薄片——龙鳞契约书,边缘泛着冷光,表面无字,唯有细微的纹路如血管般搏动。“初火种子,换永焰麦种。你们提供能在毒土中生长的麦种,我们提供净化后的水源与守护。”
他盯着那卷薄片,许久未动。
“凭什么信你?”他声音低哑,“你们的契约,向来用血写。”
我将契约书放在地上,推向他。同时,右手插入左臂秘银护甲内侧,取出一枚火种——核桃大小,通体赤红,是初火核心剥离出的稳定火核。我将它埋入泉畔的土壤,轻轻覆土。
“火种已埋。”我说,“它不会燃烧,除非有人愿意用麦种回应。”
卡戎的呼吸变了。他盯着那片新翻的土,又看向我裸露的右臂。龙鳞图腾正与地脉的光流同步明灭。
他弯下腰,左手按在契约书上。皮肤接触的刹那,书页泛起微光,显出第一行字:“水源不属一人,唯共守者得饮。”
他抬头看我,眼中仍有疑虑,但已不再全然封闭。
“我按手印。”他说,“但不是为我自己。”
他咬破指尖,血滴落在契约书上。光纹瞬间蔓延,将血迹转化为一道符印。他退后一步,转身面向族人。
“谁愿种?”他问。
无人立刻回应。片刻后,一个少年走出,手握一小袋种子。他将种子倒出,粒粒如炭,表面却有暗红纹路流动。他走到泉边,挖土,埋种,浇水。泉水触到种子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嘶鸣,随即沉寂。
我拿起契约书,递向他。他也咬破手指,将血印烙在书页另一端。光纹再次扩展,形成第二道符印。
一个接一个,族人上前。有人带来麦种,有人带来混土,有人只是将手贴在契约书上,留下空印——他们没有种子,但愿意承担后果。
最后一人是孩子,约莫八岁,瘦小,左手缺了两根手指。他没有种子,也没有血。他只是将手掌按在书页边缘,掌心朝下,像是怕被拒绝。
我看着他,然后伸手,将契约书翻转,让他的掌心完整地覆在空白处。光纹缓缓爬过他的皮肤,未灼伤,未排斥,反而微微发暖。
“你也算。”我说。
他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但眼睛亮了一下。
就在这时,瑟琳娜出现了。
她从北侧的沙丘后走出,怀里抱着那个粗布傀儡。傀儡依旧破旧,补丁层层叠叠,但领结处微微开启,露出内里藏匿的空间。她走到我面前,未说话,只是将傀儡轻轻放在我脚边。她手指一拨,领结完全打开,数百枚永焰麦种滚落出来,每一粒都比刚才的更饱满,表面流动着稳定的火纹。
“这些,”她说,声音很轻,“能活三代。”
我拾起一枚,举在空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从今天起,”我说,“每粒种子,都是契约之子。谁种下它,谁就是这片土地的守望者。”
孩子们上前,一人取走一粒。他们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种子,像是攥着从未拥有过的身份。
卡戎站在我身旁,望着泉水缓缓注入新开的渠道。他忽然开口:“她选了这条路?”
我知道他问的是谁。
我点头。“她最后的光,融进了地脉。”
他沉默片刻,抬手抚过肩背旧伤。那道疤微微发亮,与泉水的节奏同步。
“那我们就走下去。”他说。
我将契约书收回臂甲,秘银闭合,发出轻微的咔声。泉水仍在流淌,声音不大,但持续不断,像一种低语,一种承诺。
孩子蹲在渠边,将第一粒种子埋入湿土。他的手抖了一下,土落进眼里,他没擦,只是眨了眨眼,继续填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