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震动停了,余韵却仍缠在指间。我睁开眼,铜牌边缘的裂痕比方才深了一分,仿佛有东西正从深处推它。我将它收回怀中,袍袖拂过灰烬,起身时未再看那初火残坛。
我转身,面向全军。
哈维尔已在坡下等候,披风未展,剑未出鞘。他垂首,声音如常:“仪仗已备。”
“不在宫中。”我说,“在小隆德废墟。”
他抬眼,未问缘由。他知道我意在何处——死者与生者,须同受祭。
他退下传令。我整了整王冠,指尖掠过初火结晶。它微颤了一下,与方才地底的脉动同频。我未动声色。四贵族已携残魂离境,威尔斯部绕行北岭,哨岗录得三震。活火离源,必生微澜,若那残魂被引动,便是祸端初启。但此刻,我不能示疑。
仪式需行,荣耀必授。
日午时分,废墟中央立起高台。残碑被抬至台前,表面坑洼,名讳残缺,然每一道刻痕皆深如刀凿。翁斯坦与哈维尔率将士列阵而立,甲胄未卸,枪矛斜指天际。百姓聚于外围,目光游移,既望荣耀,亦望遗骨。
我登台,银袍垂落,初火王冠在日光下泛出冷焰。全场肃静。
“今日不庆胜。”我开口,声不高,却覆全场,“庆死者之志,生者之责。”
台下无人呼颂。有人低头,有人握拳。
我抬手,命人取来两件物事。
其一为“龙火勋章”,金质如焰,嵌于赤铜基座,象征斩敌破阵之勇。我持之走向翁斯坦。他单膝跪地,头盔摘下,露出满头风霜之色。
“你率骑锋破敌七阵,断其退路,功在社稷。”我将勋章佩于其胸甲,“然我更记你夜巡三岗,亲查粮秣,未使一卒冻饿而亡。”
他抬头,目光如炬。
我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你斩敌千,不如守心一瞬。”
他神色微动,终未言。
我转身,取来第二物——“守界之盾”,非金非铁,乃以初火余烬淬炼的黑石所铸,盾面刻有十二星点,象征哨岗轮值。哈维尔立于台前,未跪。
“你不掌兵,却掌信。”我将盾交予他,“自此,凡民声上达,皆由你手呈递。瞒报者,欺君;压言者,戮民。”
他双手接盾,沉稳如山。
我从怀中取出那块泥板,交至他手中。“此物代民声,你替我听着。”
他低头,目光扫过那歪斜刻字:“吾儿归来,饭已温。”片刻,他将其置于盾后,动作庄重如奉圣谕。
台下有老兵低声啜泣。一名断臂者拄拐上前,声音嘶哑:“将军,我兄弟尸骨尚在矿道未收,今日授勋,可有他名?”
我未避其问。
“取碑来。”我说。
残碑被推至台前。我伸手抚过那些模糊姓名,灰屑簌簌而落。
“此碑不全。”我道,“然每一道裂痕,皆为神国之骨。死者无名,非因遗忘,乃因火未照尽黑暗。今日起,凡战殁者,无论贵贱,皆录名于《英名录》,存于王殿密档司,子孙可凭籍免役三世。”
老兵怔住,继而跪地。
我转身,面向全军。
“英雄可逝,精神不可断。”我高声道,“自今日起,设‘守界者学塾’,由幸存将士任教,授战技、传战史。阵亡者之子,优先录用。”
台下年轻士兵目光灼灼。
“更有一令。”我从袖中取出一卷旧律,黄帛斑驳,边角焦黑,“凡残躯者不得列籍军册——此令,今日焚。”
我引火于帛,火焰腾起,灰烬随风卷入初火坛残基。火光跃动间,坛中余烬忽明,竟映出一道幻影:一无面战士立于地底,手持断剑,剑尖直指深处。
火灭,影散。
无人言,无人动。
我凝视那灰烬,继续道:“断臂者可为师,失目者可为监。火熄之人,最知火为何物。”
台下一名独眼老兵缓缓抬手,向我行军礼。继而,第二人,第三人……直至整列将士皆举手致礼。
荣耀非仅属于生者,亦属于残者、死者、被遗忘者。
我举杯,酒未饮,先洒三滴于地。
“敬死者以名,敬生者以责,敬未来以戒。”
全场举杯,呼声响彻废墟。
就在此时,哈维尔悄然近前,声压极低:“威尔斯部昨夜过北岭,未停留。哨岗录得地脉三震,守陵者臂环同步微颤。”
我未动容,指尖却悄然按住怀中铜牌。它温热,如活物呼吸。
“四贵族可有代表出席?”我问。
“无。”
我颔首,面上依旧庄重。四人皆未至,非为怠慢,而是有意避世。携初火残魂离境,行踪隐秘,地脉异动随之而起——非巧合。
但我不能在此揭破。
我举杯向天,酒液倾尽。
“愿此火不灭,愿此志长存。”
礼成,鼓乐起,人群欢腾。孩童拾起勋章碎片欲戴,被母亲急忙拦下。翁斯坦立于台侧,手按枪柄,目光扫向北岭方向。一片黑羽自他铠甲缝隙飘出,旋即被风卷走。
那羽来自北岭哨岗,他必已先巡边境,察其异动。
哈维尔立于初火坛旁,手抚黑石盾,泥板紧贴其后。他未看我,却知我在看他。
我缓步走下高台,足踏焦土。风忽转,卷起灰烬,直扑祭坛。铜牌自怀中滑落,跌入裂地,嵌于一道深缝之中。
我未拾。
它纹路朝上,与地底空腔走向暗合,如锁寻钥。
风止,灰落。
铜牌表面,初火刻痕微微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