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境吹来的风,在王城高墙间呼啸穿行,扬起石砖缝隙中积攒的灰烬。 我立于宫门长廊尽头,披风残角在气流中翻动,像一面褪色的战旗。那封沾着红土的密报已藏入内袍贴胸之处,纸角微翘,抵着肋骨,如一根细针,提醒我昨夜北方山脊上那一场无声的集会——陶灯绿火,黑羽缠腕,风起于微末。
我未回头。马蹄声远去,信使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宫门铁栓落回槽中,发出沉闷一响,仿佛某种界限被悄然闭合。
步入私室,铜灯置于石案,灯焰低伏,映得四壁影影绰绰。我取出密报,封泥裂痕如蛛网,指腹抚过,辨出是东部隘口哨塔所用的双环印。拆启后,暗语跃入眼帘:“鹰未归巢,羽落东谷。”
我取出解码铜片,边缘磨损,纹路却依旧清晰。这是古龙战争末期,葛温亲授密探统领的信物之一,仅存三枚。我执其一,翁斯坦执其二,第三枚随诺顿葬于风蚀峡谷。铜片贴于密报之上,字迹渐显:威尔斯三日前于东部山路营地召集七名低阶军官,许诺战功未录者将补授爵位;夜间有非编制火堆燃起,守夜换岗频率异常;一名哨兵称曾见贵族家徽马车驶入禁区,车帘垂闭,无旗无号。
指尖滑过铜片边缘,一道细痕割破皮肉,血珠渗出,坠于“羽落东谷”四字之上。血浸入纸纹,“落”字笔画晕开,形如“乱”。我未擦拭,只凝视片刻,将密报平铺于案,覆以油纸封存。
窗外,初火祭坛方向传来的钟声,仿佛被厚重的阴霾所笼罩,低沉且含混不清。我起身,取下背后大剑与盾牌,置于墙角铁架。灰披风解下,叠放整齐,暗金纹路在灯下泛出微光,如沉眠的蛇鳞。
我唤来老仆。
他自侧室缓步而出,耳垂穿孔,是古龙时代聋者标记;唇线缝合,是战后封口令的遗痕。他不语,只低头,双手交叠于腹前,姿态如石像。我以炭笔在羊皮纸上写下:“东谷外围,三日往返,察其行迹,勿入营。”
他接过纸条,焚于灯焰,灰烬落入掌心,吹散。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枚铁徽——半只鹰首,断口参差,与我腰间铜牌纹路完全吻合。那是我们曾属同一支密探小队的凭证,七人同铸,碎而分执,以验真伪。
我点头。
他转身离去,身影没入长廊阴影,脚步无声,如踏虚空。
我又召来两名便装侍卫,命其假扮盐铁商队护卫,途经威尔斯营地外哨所。不带兵器,只携货单与通关文书,重点记录士兵神情、调度口令、是否有陌生面孔混入编制。我特别叮嘱:“若见鹰首纹饰非王室制式,记其位置。”
他们领命而去。
室内重归寂静。我独坐于案前,油灯将熄,火苗缩成一点橙红。我取出羊皮卷与鹅毛笔,欲拟奏章。笔尖悬于纸上,墨滴垂落,未干,已渗入纤维。
写什么?
——威尔斯有异动?可尚无叛迹,仅凭密报与推测,便告发边陲重臣,恐乱朝纲。
——其许诺晋升,或仅为激励部属?战后人心浮动,此举未必为私谋。
——然那“羽落东谷”四字,经血染后形似“乱”,非吉兆。且东部山路乃通往北境冻原之咽喉,若有人暗中打通此路,与外部势力呼应……则神国腹地将无险可守。
我闭目,忆起葛温曾于初火祭坛前言:“火不惧风,惧的是内腐之灰。”彼时我以为他在说古龙余孽,如今方悟——真正的灰,不在荒野,而在权柄之侧,在那些表面忠诚、实则暗燃的野心之中。
威尔斯曾跪于王座前,手捧初火残魂,眼中光芒炽烈。我以为那是对神恩的敬畏,如今想来,那光,或许是对权力的饥渴。
笔尖终未落下。
我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三字:“待其动。”
墨迹未干,我将其折起,投入火盆。羊皮纸蜷曲、焦黑,边缘燃起青焰——那火光极淡,近乎幽蓝,如冰中藏火,转瞬即逝。
我未惊。
上一章祭坛火苗曾现此色,翁斯坦归来说是“风扰火脉”。可风不会让火焰变蓝,只会使其摇曳。唯有某种力量,能侵入初火本源,扭曲其色。
火盆中,纸灰飘起,一片残角未燃尽,浮于空中,竟在无风状态下缓缓旋转,似被无形之手拨动。我伸手欲拂,它却突然坠落,贴于地面石缝。
我俯身拾起。
背面,竟浮现出极淡墨痕,似水洗后残留——“北境冻原”四字隐约可辨,其下似有“星火可燎原”数字,却模糊难识。
我猛地攥紧。
这纸,是我从王宫库房取来,从未沾染外物。为何会出现与葛温密卷背面相同的字迹?
难道……那残卷上的隐文,并非仅存于青铜匣中?而是某种印记,会自行浮现于与之共鸣之物上?
我将灰烬藏入袖袋,起身走向初火祭坛偏殿。
沿途,守卫低头行礼,无人言语。祭坛火光微弱,结晶黯淡,仿佛被什么吸食着光热。我立于火前,凝视那跳动的焰心,试图以神识追溯那抹幽蓝的源头。
火苗忽颤。
幻象再现——无星雪原,环形山围合,中央矗立无门之城。城墙之上,飘着一面旗帜:黑底,倒五芒星,边缘缀以灰烬之羽。
与威尔斯营帐外悬挂的军旗,纹路不同,却气质相通——皆非王室制式,皆含反叛之息。
我强压心绪,以手覆额,借王冠残影稳住神识。再睁眼时,火苗已复常。
可就在此刻,祭坛石阶下,一名守夜祭司悄然走近,低声禀报:“哈维尔大人,东部山路信使刚至,未走正门,由侧道入宫,持威尔斯私印。”
我转身。
“他人在何处?”
“在偏厅等候,称有紧急军情,但……”祭司顿了顿,“他未带文书,只携一匣,封口以蜡,印为双头鹰。”
我脚步未停。
“带路。”
偏厅烛火摇曳,信使立于案前,披风沾雪,面色苍白。他见我入内,立即单膝跪地,呈上木匣。
我未接。
“何事?”
“威尔斯大人命我传话:东部隘口发现异样脚印,深达三尺,非人非兽,沿山脊向北而去。他已派斥候追踪,恐与北境异端有关。”
我盯着他眼睛。
“为何不呈军报?”
“大人说……此事涉密,唯您可阅。”
我接过木匣,蜡封完整,双头鹰印清晰。可那鹰首角度,略偏左——非王室正印,而是威尔斯家族私徽。
我指尖轻压封蜡。
未碎。
信使仍跪地,头颅低垂,呼吸微促。他的左手藏于袖中,微微颤抖。
我忽然开口:
“你随威尔斯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