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里眼面色狰狞,似在作最后挣扎,嘶声道:“那咱们直接走了,闯营和西坡的老回回他们怎么办?”
刘国能冷笑一声,并未回答。
他转回头望向坡下西翼川兵,川兵已冲破山腰,距离山坡上的防线已不远了。
两人先前派下去的数百督战队,此刻早已无法弹压,被汹涌倒灌的人流逐渐吞噬。
“等着吧,等老子抓着机会,定要让这川东兵跪在老子脚下!”他咬牙低吼。
视线中,西翼川东游击营那面猩红的“杨”字大旗,一直在硝烟中朝前不断挥舞,猎猎作响。
……
半坡上,谢波被人潮倒卷着撞翻在地,摔了个狗啃泥,脸颊砸在一条不知属于谁的断臂上,啃了满嘴腥咸的血泥。
他挣扎着爬起,手脚并用地继续向坡上逃。脚下的山坡,早已被自己人的尸体铺满。
“滚开!别挡道!”
前方,他的主家状若疯魔,抽刀乱砍,血污溅了半边脸,如同厉鬼般粗暴推开一个挡路的跛脚老头。那老头惨叫着滚下山坡,瞬间被人潮淹没。
从陕西到河南再到这陕南,主家靠着丰富的经验一次次活下来。谢波也想活下去,所以只得用尽全力死死跟着主家。
周围人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向人少处挤去。视线所及前方还有其他几个主家为了夺路,也在疯狂砍杀。
身后重甲官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但因坡度阻碍,其阵线也逐渐拉长,变得稀稀拉拉。
谢波回头望了一眼,漫山遍野都是溃逃的人群,但他觉得,若此刻掌盘子刘国能能派出足够援军,所有人再都能返身向下反攻,坡下官军后劲不济,定然抵挡不住。
但这想法昙花一现后便被他抛之脑后 他拼命靠过去,刚拉住主家的衣角,对方便满脸横肉地恶狠狠回头瞪来,那眼神如刀,吓得谢波把话咽回肚里,缩了缩脖子。
火炮声再次在身后连绵炸响。谢波不知炮弹飞向何处,只见大多数人都头也不回,只顾向山上狂奔。
前方有数百督战队连连发箭,箭矢带着尖啸破空而至,“噗噗”地扎进人群,惨叫声此起彼伏。
连续跟着主家仰坡奔逃,谢波感觉肺都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刀。
他抬头,望见山坡更高处那面熟悉的掌盘子大旗,在弥漫的烟尘中摇晃。仿佛所有人都认为,逃到那里便能安全,都在用尽最后气力向上爬。
谢波被前面摔倒的人阻挡,他大口喘息着再次回头。身后百步外,西翼官军的重甲兵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寒光。
重甲兵之后是众多手持长枪的甲士,再往后则是暗甲持刀的火铳手。他们呼喝着持续向上猛攻,队形虽渐显混乱,却仍保持着数人一组的基础编制。
许多跑不及的溃兵趴地求饶,官兵口中不断重复呼喝着“伏地不杀。”
官军前方,满坡都是向上逃窜的人。原本还有许多向东翼奔逃的,但随着西翼官军将火炮架设在山腰,开始轰击东翼流寇,围攻榆林兵的流寇也渐生恐惧,零散逃亡迅速演变为大面积溃败。
榆林兵那原本摇摇欲坠的前阵竟一扫颓势,也跟着川东营官军一起,开始追击反身逃窜的东翼流寇,连带着与东翼厮杀的数千马队也开始军心动摇。
谢波刚才回头顾望坡下,一不小心未留意前路,脚下被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身下压着的东西软中带硬。
他低头一看,是一具穿着半旧鸳鸯战袄的尸体,这尸体胸口开了个大洞,眼睛茫然地瞪着灰蒙天空。谢波刚欲爬起,目光却被尸体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小袋吸引。
求生的本能与一丝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他几乎扑过去,用沾满血泥的手慌乱撕扯袋口。袋子系得极紧,他急得用牙去咬。终于扯开!里面没有干粮,唯有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
他抓起银子,心头刚涌起一丝狂喜……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就在耳边炸开!灼热气浪夹杂着刺鼻硝烟和无数滚烫的铁砂碎石,如同暴雨般泼洒四向。
谢波只觉得后背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针狠狠扎透!热浪席卷之下,周遭惨嚎声四起。
山腰官军炮兵在缓解东翼压力后,竟又开始向山坡顶部倾泻炮火。
连绵的霰弹一轮接着一轮,密集弹雨之中,人体如同残破败絮般脆弱。
谢波慌忙将银子一股脑塞进怀里,耳中已听到官军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符般的喊杀声,以及身边无数同伴临死前绝望的哀嚎。
他抬头的一瞬间,看见坡顶那面掌盘子大旗摇晃了两下。
在漫天烟尘中,倏忽消失不见。
……
康宁坪南坡再往南的一片小树林,距离主战场隔着两道山梁,震天的炮声传至此地,只剩沉闷的雷鸣般的回响。
林间空地上,辎重队的几十辆大车歪歪扭扭地停着,拉车的骡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一群穿着号褂、面色灰扑扑的民夫和辅兵,或蹲或坐,围在几辆空车旁。中间站着的是辎重队小队长王平安。
此刻王平安身着辎重队队官的红色马甲,唾沫横飞,一只脚踩在车辕上,手舞足蹈,正吹到兴头上:“……你们是没瞧见!前两月打大宁的流寇那才叫刺激!老子当时就在杨游击帐下当战兵!那流寇十几万,莽莽然看不见边际,乌泱泱冲过来!咱爷们儿眼都不眨,就在阵前二十步!
就二十步!老子手里这杆铳,砰砰砰!三发连珠!你们猜怎么着?直接撂翻了领头那个穿红衣的!那马,跟座小山似的倒下去,后头的流寇哗啦啦撞倒一片!杨游击当场就……”
他讲得兴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前排一个年轻民夫脸上。那民夫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那大人您为何到了辎重队来?”
其他民夫们本就听得将信将疑,见此问题切中要害,全都抬头望向王平安。
王平安瞥了那发问的辅兵一眼,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他抬头望向康宁坪南坡方向,那里炮声隆隆,而对于这个疑问,他仿佛早已思忖许久。
“终究是……太过耀眼,遭了小人嫉妒啊……”他语气沉痛,目光悠远,仿佛藏满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