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石泉县,地处秦岭南麓与大巴山北麓的夹缝之中。
汉江自西向东穿境而过,将地貌切割得支离破碎。此地以山地、丘陵为主,间有狭小河谷平地,整体呈现“两山夹一川”的险峻格局,是秦巴山地向汉江谷地过渡的典型区域。
其特点便是山高、谷深、川狭、坡陡,山地占比逾八成,可供耕作的河谷平地不足一成。山势陡峭如削,沟壑纵横交错,裸露的岩石多为坚硬的花岗岩与片麻岩,陡峭的坡面上覆盖着茂密的落叶阔叶林与丛生灌莽,森林覆盖率极高。
石泉坝,便位于这险峻山峦夹峙下的汉江谷地中段。
汉江河道在此处宽窄交替,水流在开阔处放缓,泥沙淤积,形成了石泉坝这处难得的冲积小平原。地势相对平坦,土壤肥沃,是石泉县内主要的农耕区与人口聚居地。
此刻,流寇连绵的营盘就扎在汉江南岸。
江边有一处名为新渔坝的地方,如同一条天然的分割线,将庞大的流寇营盘在汉江南岸又硬生生劈成了东西两大块。
闯王高迎祥部人马最多,独自占据了新渔坝西侧的大片区域。
东侧则聚集着“老回回”马守应、“过天星”惠登相、“满天星”高汝砺等部。他们追随闯王西来,同样是为了冲破官军的铁桶合围。
然而,即便是石泉坝这块难得的平地,对于数万之众的闯营来说,也显得捉襟见肘。
因此,东西两处营帐区域都不可避免地沿着南坡蔓延,一直扎进了南边幽深的山谷密林之中。远远望去,流寇的营帐如同被随意丢弃在坡地上的破麻袋,星星点点,杂乱无章地铺满了整片山坡。
刚从新渔坝回来的陈家壮,揣着空瘪的肚子,步履蹒跚。
新渔坝本是有鱼的,可哪里经得十万张嘴日夜捕捞?昨天他还侥幸钓到一条鲤鱼,打了一回牙祭。今日便彻底空手而归了,岸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肩膀挨着肩膀,再多鱼也早被抓尽了。
他回到属于他和另外几个厮养栖身的破帐篷,老拐子正佝偻着身子在地上劈柴。他手边堆着不少还带着青皮的鲜木头,显然都是从南边山谷里新砍回来的。
这两三日,随着数万大军聚集于此,每日生火造饭、加固营盘,对木材的需求量惊人。南边山谷里原本茂密的林木,已被砍伐得七零八落,露出大片光秃秃的山坡。
老拐子抬眼瞥见陈家壮两手空空地回来,叹了口气也不言语,低头继续闷声劈砍。
陈家壮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疲惫地揉着酸痛的双腿。他们没找到吃的,看来后半夜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夜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卷过营地,吹得破帐篷的帆布“簌簌”作响。
正发愁间,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饼香气。陈家壮眼睛倏地亮了,循着味儿,蹑手蹑脚地钻过几处营帐的缝隙。
只见一队老营兵端着热气腾腾的吃食,正朝营地中心最大的那顶军帐走去。陈家壮远远跟着,一直跟到那戒备森严的军帐外围。
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守着精悍的老营兵,手中的钢刀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听说今日“老回回”、“过天星”、“满天星”等大头领都来了闯营,要与闯王共商下一步生死大计,里头坐着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只有闯将级别的才有资格进帐议事,像掌库、掌令这等头目都排不上号,更别提他这种小小主家手下的厮养了。
陈家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能听到帐内隐约传出粗哑的争吵声,但听不真切。
他不敢靠近,正想悄悄绕开,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帐中冒出头来。
陈家壮一愣,没想到此人竟也在大帐中议事,这个当口对方也瞧见了他。
这人正是陈家壮和老拐子的新主家,前些日子刚升上来的。
他和老拐子之前的主家在大宁被官军的火铳打死了。这位新主家姓许,平日里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基本不理睬陈家壮和老拐子,双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陈家壮只记得他姓许。
许主家朝他这边招了招手,低声喊道:“你!”
陈家壮紧张地左右张望。
“就是你!你叫……陈家壮,对吧?”许主家似乎想起了他的名字。
陈家壮赶紧小跑过去,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回主家,小的正是陈家壮,是主家你的厮养。”
许主家点点头,语速很快:“我知道。我眼下走不开,你马上去咱们帐里,把我枕头下那个铁箱子取来。”
陈家壮想起许主家铺位枕头下的确压着一个扁平的铁盒子,他和老拐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吃的,也不像是金银细软。
“小的得令!”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告退后转身就跑。
他一路狂奔回帐篷,在许主家枕头下摸到那冰冷的铁盒子,抱着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大帐前。
此时许主家已在帐门口等得有些焦急,对方一把接过盒子,正想开口勉励他两句,身后帐帘一掀,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闯将不耐烦地探出身来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大伙儿等着呢!”
这闯将名气极大,连陈家壮这种底层厮养都听说过他是闯王最倚重的心腹之一。
借着帐内透出的火光,陈家壮看清他皮肤黝黑粗糙,满是风霜之色,颧骨略高,鼻梁挺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子狠厉与刚毅,下巴上留着稀疏的短须。
陈家壮自然不配知道他的名字,只隐约听人提过这闯将姓李。
许主家连忙对那李姓闯将点头哈腰应承了几句。
李闯将掀起帐帘一角,示意许主家赶紧进去。
许主家夹着铁盒子,匆忙转身入帐,临走时顺手扔给了陈家壮两个饼子,陈家壮千恩万谢地接过。
就在帘布落下的霎那间,帐内激烈的争吵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卢象升的兵离石泉坝只剩不到八十里了!最迟明儿天不亮就得拔营,不然就来不及了!”
“怕他个鸟!咱们这么多营头合在一起,他卢象升敢追这么紧?不如掉头干他娘的一仗!也让那些狗官兵瞧瞧厉害!”
“闯塌天你莫冲动!那卢象升带的可不是只有抚标营!还有大名兵、山西边军、辽东兵、南直隶兵、郧阳兵……人多势众!硬碰硬实属不智,我看还是得走为上!”
“走?往哪走?!之前听你的往汉中,大家伙才来的!现在又说汉中早被官军堵死了?!”
帘布彻底落下,将后续的争吵隔绝。
帐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有人在翻动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