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人马仅凭一条官道根本无法展开,只能不断拓宽扇面,上千人逐渐被挤到官道两侧的麦地里,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随后便见许多凶神恶煞的流寇老贼游离其中,不断挥刀乱劈,将人群死死堵在官道与麦地之间。
成百上千的流寇马队没了阎宗盛掣肘,更加肆无忌惮地呼啸冲来。
最后在严威炮最远射界处才勒马停下,接着开始绕着城池奔行了整圈。
大宁县城不大,杨凡为隐藏势力,步兵尚未上城,对方又忌惮火炮与鲁密铳不敢靠近,绕着城也压根看不出城内明军有多少。
周博文在旁提醒:“大人,流寇停了,还有四里地,估摸着是在打量怎么攻城。”
杨凡点头,他的手又开始发麻,心里纵然紧张,但脸上却始终没什么表情。
他淡淡道:“吹天鹅音,通告全军,准备迎击流寇!”
城墙下,王平安从废墟里舒舒服服地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向伍长报到,就被脸色阴沉的伍长一把按坐下来。
王平安四处张望,只见城门“砰”地大开,军情司的探马尽数退回城池的庇护下。
恰在此时,城头响起嘹亮的天鹅长音,重甲兵开始披甲,百总们纷纷从地上站起,在队伍里来回走动,最后查点军备与人数。
察觉战斗将近,王平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往旁边“铁塔”般的身躯靠了靠。
“赵和尚,等会儿厮杀时你可得压着点速度,别冲太前,咱俩说好的,得一起活着回重庆。”
“……”
“赵和尚?”
“……”
王平安奇怪地凑过去,却见赵和尚嘴角耷拉着一条晶莹的口水,显然是睡着了。
王平安大骂了一声,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上。赵和尚迷迷糊糊睁眼,见王平安盯着自己,立刻露出无辜的憨笑。
“马上要打仗了,要死人的!!!你居然还睡!”
赵和尚挠头:“困……”
王平安忽然瞥见张千总与寇千总急匆匆上城,瞧着像是上头情况有了变故,或是要商议战事。
他回头瞪着两只鱼泡眼,对赵大通说:“我跟你讲,今个怕是要打一整天,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得丢了命。但只要你跟着我,我就保你平安,来!我先帮你披甲。”
赵大通闻言点头:“好……”
城墙上,众将脸色阴沉。
流寇大股在大宁城东南三里处忽然停住,随后在混乱中渐渐分成两股,一股打着八角星纹的“八”字旗,另一股则是“闯”字旗。
大宁城依河而建,大宁河自北而来,穿城而过再向南流去。
如今“闯”字旗在大宁城东停下不动,只剩“八”字旗继续北进,敌军动态情势已然明朗。
盖世才朝杨凡拱手:“杨大人,流寇果真如在下所想!不愿死攻大宁,想让两部交替绕过城池,眼下闯贼盯着咱们,那股八贼怕是想先渡大宁河再北上去抢盐场!”
杨凡面色凝重,情况比他预想恶劣。
秦良玉的援军将至,守备营若能依托城墙打防御战自然最好,但流寇显然也不是傻子。
他们知道身后有秦良玉步步尾追,大宁又有明军驻守,轻易攻不下来,索性不做尝试,打算直接绕过大宁北上。
大宁盐场眼下又只有民夫与石望的两百预备役,绝拦不住数万流寇。
杨凡胸口剧烈起伏,他不能放任流寇越过自己去攻薄弱的盐场,更不能容忍他们再将战利品从他手上夺走。
因为那是他才抢到手的!
城墙上,众将齐齐望向杨凡,等待他的最终决策。
杨凡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城砖缝隙里的尘土,风从东南来,裹挟着流寇那边隐约的喧嚣。
他又扭头看向城北,盐场的方向被城墙挡着,他看不见,可眼前却已清晰浮现出石头带着两百预备役握着武器守在盐仓前的模样。
还有那上百万斤白花花的盐堆在仓里……
他立刻就已在心里掂量起了这笔账,一是放弃盐场和石头,自己龟缩城内以求安全;二是冒险出城与贼寇正面对决。
若用第二个,敌我人数虽然众寡悬殊,但只要坚持到秦良玉的援军来,流寇再横,也得掂量掂量腹背受敌的滋味。
可要真是出城野战……流寇光是马队就有上千,密密麻麻的人像翻涌的黑潮,他手里这点兵,列阵出去,实在福祸未知。
“妈的……”
他低骂一声,不是骂流寇,是骂这道选择题。
目光扫过城下正列队的兵卒,收回来后杨凡又看见张攀、寇汉霄、阎宗盛挺直的脊梁。
这些人跟着他,不是来看他龟缩的,秦良玉也让他不要怯战……
甚至或许,他现在这么多铁甲火铳,流寇现在并不强势,说不定拉开阵型只需要往城外一摆,对方就怂了。
只要流寇往东边一撤,杨凡也就不追了,还能得个出城求战、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劳,石望和盐场他也保住了。
风忽然转了向,凉丝丝地扑在脸上。制定计划并非就是为了一成不变,杨凡猛地松开抠着城砖的手,指节泛白,再抬眼时,眼底的犹豫像被风吹散,只剩下硬邦邦的决绝。
“全军听令!”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朝众将,众将齐声应声聆听。
“执行赞画二队乙战略!与流寇野战!”
嘹亮的天鹅音再次响起,一丈八尺的守备旗率先在城头升起,接着各千总部的认旗依次竖起。
下级认旗也一层层在阳光下展开,迎着寒风猎猎飘扬。
王平安见自己旗队的队甲也立起那面绯红色队旗,便跟着赵大通、随着伍长从地上站起,聚集在队甲的绯红色队旗下。
紧闭的城门忽然洞开,张千总与寇千总下了城墙回到部队。
随着上级命令层层递达,队甲听了百总的话后,又走到伍长面前传达。
“整兵出城!准备与流寇野战!”
这话一出,王平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留在城里有城墙庇护他都怕,更别说出去跟流寇近战了!
可军令如山,容不得退缩。城头又响起一道天鹅音,两个千总部排着队迅速朝城门开去。
城外流寇察觉到明军出城,大队人潮也开始缓缓转向。
他们阵型臃肿,转向进展缓慢。
两军相隔三里,守备营则迅速在城外列阵。
李大伟急匆匆赶来,额头满是大汗:“大人,火炮要拆下城列阵,还得一个时辰。”
杨凡沉默。
一个时辰,流寇绝不会给他这个时间,可又不能放任他们去攻盐场。
一旁盖世才进言:“守备大人,眼下火炮短时间拆不下来,但若我军步卒在城外大炮射界内列阵,大炮便不用出城了。”
杨凡点头,让李大伟照办,将火炮全数移到城东。
可严威炮是轻型火炮,不是红夷大炮,最大仰角三寸时射程最远,也不过八百步,终究是没办法的办法。
几个民夫过去帮忙运炮,一直在城墙上候着的里甲满头大汗跑过来:“杨将军,您这是要出城野战?”
杨凡“嗯”了一声。
里甲“哎呦”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大呼小叫:“杨将军不可鲁莽!这守着大宁城就好,城外流寇势大,贸然出去,恐要倾覆人海之中呀!”
杨凡没理他,自顾自看向城下的守备营。
两个千总部已全数披甲出城,此时正在出城的是高源的散兵司。
杨凡头也不回:“流寇想绕道攻盐场,本官虽无守土之责,然朝廷洪恩浩荡,方寸山河既由我收复,便系于我一人之身,
刀尖所向,纵然前路尸山血海,本将也要守住我大明每一寸所在,大丈夫当如是也!怎可怯懦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