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老三冷三海那点掩藏在“孝顺”下的私心,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便被更沉重的氛围吞没。
江氏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听到小儿子那番看似关切、实则句句不离家产的言辞后,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她没有像往常那般低声啜泣,而是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布满细纹的脸颊滚落,砸在粗糙的衣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抬起泪眼,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三个儿子。
老二冷二江,低着头,缩在角落,像个没了魂的木偶,任由他那泼妇媳妇拿捏,为了分家,连亲生爹娘的心都能硬生生戳碎。
老三冷三海,人模人样地从镇上赶回来,口口声声担心家里,可那眼珠子转来转去,算计的都是能分到多少田地银钱,好让他在镇上立足,何曾真正问过一句爹娘往后该如何安身?何曾想过这个家为何会散?
只有老大冷大河,依旧是一脸憨厚和担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却又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老四冷烨尘,面色沉静,眼神清明,他支持分家是为了长远清净,承诺奉养是出于担当,与算计无关。
三个儿子,两个各有各的盘算,为了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前程,将她与老头子半辈子的心血、将这个曾经也算和睦的大家,视作可以瓜分的物件。
这一刻,江氏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比数九寒天跌入冰窟还要冷。她不是气,是彻彻底底的心冷了。那支撑着她操持这个家几十年的心力,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凉。
她不再看儿子们,而是转向身旁一直沉默抽烟、脊背却已佝偻下去的冷父,伸出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他爹……别……别再说了……”
冷父感受到老妻手上传来的冰凉和颤抖,又听到她那心如死灰般的语气,握着旱烟杆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抬起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如今却布满血丝和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堂下。
他看到老妻绝望的泪水,看到老大欲言又止的憨厚,看到老四沉稳坚定的担当,也看到老二那不成器的窝囊和老三那掩饰不住的算计。
这个家,真的散了。不是被外力打散,而是从里面,被这些不肖子孙,亲手拆散了!
再纠缠下去,除了让老妻更伤心,让自己更憋屈,毫无意义。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悲哀、无奈和最终决断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胸中激烈冲撞,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
他猛地将旱烟杆往桌上一拍,那力道之大,让烟杆几乎断裂。他霍然起身,原本佝偻的脊背在这一刻强行挺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冷,如同寒冰砸地,“你们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了!都觉得我们老两口是累赘了!”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冷二江和冷三海,让两人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既然都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都觉得分开好!”冷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整个堂屋,“那就分!彻底地分!”
他不再看儿子们各异的脸色,转身对一直守在门口、脸色同样沉重的冷大河道:“大河!你现在就去,把里正请来!再叫上几位族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痛苦都吐出去,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今天,就当着里正和族老的面,把这家的锅碗瓢盆、田地房屋,都给我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此以后,各房过各房的日子,是穷是富,是起是落,各安天命!”
这话如同最终判决,敲定了分家的结局。
江氏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冷三海脸上闪过一丝如愿以偿的喜色,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故作沉重地低下了头。冷二江和王氏对视一眼,王氏捂着肚子,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
冷烨尘面色不变,只是上前一步,扶住了几乎要瘫软的江氏,沉声道:“娘,您放心。”
冷父看着这最终定格的、令人心碎的一幕,缓缓坐回椅子上,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心冷。
这个家,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