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顿热食,身上到底是不一样了。那点兔肉提供的热力和油水,像给将熄的炭火吹进一丝活气,让阿青冻僵的四肢重新活泛过来,脑子也从一片麻木的悲恸里,稍稍挣脱出来。
老哑巴依旧沉默,但脚步比之前更稳,也更警惕。他不再一味往深山里钻,而是开始沿着一条看似没有路、但隐约有人迹踩踏过的痕迹行走。阿青紧紧跟着,眼睛学着老哑巴的样子,机警地扫视着四周。
山林里的雾气还没散尽,挂在树梢草叶上,白蒙蒙的。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传来潺潺水声。一条不宽但很清澈的山涧横在眼前,水汽氤氲。
老哑巴在涧边停下,示意阿青喝水,清洗一下。阿青蹲下身,捧起冰凉的涧水,喝了几口,又撩水洗了把脸,冰冷刺骨,却让她精神一振。她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蓬乱,脸颊上还有被荆棘划出的血痕,眼睛红肿,像个野人。
老哑巴也喝了些水,然后站起身,目光沿着山涧向上游望去,似乎在分辨什么。
就在这时,上游转弯处,传来一阵哼唱小调的声音,调子不成调,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粗犷和随意。
老哑巴立刻拉着阿青,闪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哼唱声越来越近,一个背着药篓、手里拿着小药锄的老者,慢悠悠地从转弯处走了出来。他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挽着,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腿扎着,脚下一双磨得发亮的草鞋,看着有六十多岁,精神却很好,眼睛明亮。
是个采药人。
那采药人走到涧边,放下药篓,也蹲下身洗手洗脸,嘴里还兀自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
老哑巴在石头后观察了片刻,见只有他一人,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慢慢走了出去。
采药人听到动静,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住了药锄,警惕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老哑巴和阿青。“你们……是啥人?”
老哑巴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嘶哑地开口,语气尽量平和:“过路的,讨碗水喝。”
采药人打量着他们,见老哑巴年迈干瘦,阿青更是瘦小可怜,两人衣衫褴褛,满面风霜,不像是歹人,神色稍缓,但手里的药锄没松。“过路的?这老林子,可不是过路的地方。”他目光落在阿青红肿的眼睛和手臂的划痕上,又看了看老哑巴背后那半截奇怪的断橹,“你们从哪儿来?”
老哑巴沉默了一下,没回答来历,只是说:“迷路了。”
采药人将信将疑,但看他们实在狼狈,还是指了指山涧:“水在那儿,自己喝吧。”
老哑巴没动,阿青看了看老哑巴,也没动。
采药人觉得有些奇怪,又看他们嘴唇干裂,不像是装出来的,便从自己药篓里拿出一个竹筒水壶,递了过去:“喝这个吧,干净。”
老哑巴这次没拒绝,接过来,先递给阿青。阿青渴得厉害,也顾不得许多,接过竹筒,小口却急切地喝了起来。水很甘甜。
老哑巴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把竹筒递还给采药人,嘶哑地道谢:“多谢。”
采药人接过竹筒,揣回怀里,语气和缓了些:“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这山里野兽多,还有……不太平的人,可不是瞎逛的地方。”
老哑巴看着采药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考量。“出山。”他简单地说。
“出山?”采药人摇了摇头,“这山可大着呢,没个认得路的,走上十天半个月也出不去,还得饿死、冻死在里面。”他看了看天色,“眼看又要下雨了,你们这样可不行。”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下了决心,说道:“我姓孙,在这山里采药几十年了,前面不远有个我落脚的山洞。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去避避雨,烤烤火。我看这丫头,怕是撑不住了。”
阿青确实快到极限了,腿肚子都在打颤。
老哑巴盯着孙药农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最终,他点了点头:“有劳。”
孙药农背上药篓,在前面带路。他走得不算快,时不时停下来,指着一株草或者一块石头,跟老哑巴和阿青说这是什么草药,有什么用,或者哪里容易打滑,哪里不能去。他的话匣子打开了,絮絮叨叨的,像个寻常的、热心又有点啰嗦的老人。
老哑巴大多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阿青则努力记着那些草药的样子和孙药农的话,她觉得这些可能有用。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在一个向阳的山坡背面,找到了孙药农说的那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着,里面却挺干燥,铺着干草,还有石头垒的灶台和一些简单的锅碗,角落里堆着不少晾干的草药。
“坐,坐,别客气。”孙药农招呼他们进来,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火,山洞里立刻暖和起来。他又拿出几个土豆,埋进火堆下的热灰里。
“山里没啥好东西,将就吃点。”孙药农一边忙活一边说,“我看你们这样子,是遭了难了吧?前阵子听说野人湾那边不太平,好几个寨子抢来抢去的,你们是从那边过来的?”
老哑巴坐在火边,搓着冰冷的手,闻言抬眼看了孙药农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孙药农叹了口气:“这世道,哪儿都不安生。官府管不了,苦的就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他看向阿青,眼神里带着怜悯,“丫头,你爹娘呢?”
阿青的鼻子一酸,低下头,没说话。
孙药农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又叹了口气。
土豆烤熟了,散发着香气。孙药农分给老哑巴和阿青一人一个。热乎乎的土豆下肚,阿青感觉身上最后一点寒气也被驱散了。
“孙老哥,”老哑巴吃完土豆,嘶哑地开口,“这出山的路,怎么走最近?”
孙药农抹了抹嘴,说道:“最近的路,也不好走啊。得翻过前面那座鹰嘴崖,崖陡路滑,不好下。不过下了崖,再往东走两天,就能看到人烟了,是个小镇,叫清水铺。”
他看了看老哑巴和阿青,补充道:“不过,那清水铺……听说也不太平,前阵子也过了兵,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老哑巴沉默着,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
“你们要是真想出去,明天我可以带你们到鹰嘴崖顶上。”孙药农热心地说,“从上面指给你们看下山的路线。再远的,我就没办法了。”
老哑巴看着跳跃的火光,良久,点了点头:“多谢。”
夜里,雨果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洞口的藤蔓上。山洞里却因为有了火,显得格外温暖安稳。
阿青躺在干草铺上,听着雨声,看着洞顶被火光映出的晃动影子,心里乱糟糟的。爹没了,娘生死不知,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孙药农,是真心帮忙,还是别有目的?老哑巴又在想什么?那个清水铺,又是什么样子?
她翻了个身,看到老哑巴和孙药农都还没睡,两人隔着火堆坐着。
孙药农在整理他白天采的草药,嘴里还在絮叨:“……这七叶一枝花,治蛇毒最灵了……这老鹳草,止血不错……”
老哑巴则拿着他那半截断橹,用一块石头,默默地、一下一下地打磨着橹片边缘的毛刺,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火光映着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张絮叨而清晰,一张沉默而模糊。
阿青看着,忽然觉得,这短暂的安宁,像偷来的一样,那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