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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河葬 > 第52章 残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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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阿青僵立在那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见了鬼。草帘缝隙后那张脸,憔悴,污浊,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的微光,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是爹!是陈渡!

“爹……?”阿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细弱得像蚊蚋,带着剧烈的颤抖。

草帘被彻底掀开,陈渡的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他几乎是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稳,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淤泥混合的刺鼻气味。他身上的衣服比乞丐还不如,破碎不堪,沾满了暗褐色的污渍,后背处更是被干涸的血块和脓痂糊住,与破烂的布料黏连在一起。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草铺上的秀姑身上,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破碎的声响,想迈步过去,脚下一软,却直接瘫跪在了地上,只能用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喘息,每一下都牵扯着背部的伤口,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爹!”阿青这才如梦初醒,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想要扶住他,却又不敢碰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在他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爹!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陈渡抬起颤抖的手,想要摸摸女儿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脏污不堪,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痂,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他看着阿青脸上混合着泥污的泪痕,看着她身上那件不属于她的、肮脏破旧的渔家衣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青……你娘……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锣一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希冀。

“娘……娘还活着!”阿青连忙说道,像是要证明什么,她爬到草铺边,小心地扶起秀姑的头,让陈渡能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我……我弄到药了,刚给娘喂过……”

陈渡看着秀姑那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再听到女儿那句“弄到药了”,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他这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不仅没能保护她们,反而要年幼的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去求药……

他猛地低下头,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颤抖和从喉间溢出的破碎气音,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阿青看着爹这副样子,心里疼得像刀绞一样。她跪行过去,伸出小手,轻轻放在爹不停颤抖的、宽阔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背上,避开了那些可怕的伤口。

“爹……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都还活着……”她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爹,还是在安慰自己。

陈渡在地上趴伏了很久,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他抬起头,脸上混合着泥污和泪痕,更加狼狈不堪。他看向阿青,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急切:“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张呢?他……”

阿青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那天夜里老张带她来苇荡,以及昨夜两人冒险回家救他,最后遭遇埋伏,她吹哨逃跑,老张生死不明的经过说了一遍。

陈渡听着,脸色越来越白,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沉痛。老张……那个神秘的、屡次出手相助的老人,终究还是被他连累了。

“爹……那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阿青小心翼翼地问。

陈渡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忆那段经历都是一种折磨。“那晚……你们走后没多久……我听到外面哨响,还有枪声……就知道出事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气息很不平稳,“我躲在床板后面……听到团丁冲进来……乱翻……骂骂咧咧……说跑了一个……同伙……”

他顿了顿,喘了几口粗气:“他们没找到我……以为屋里没人……就撤了……但留了人在外面守着……我等到后半夜……估计他们松懈了……才……才从后院墙根一个以前塌了半截、用柴草堵着的狗洞……爬了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阿青能想象到,爹拖着那样重的伤,是如何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挣扎着爬出那个窄小的洞口,又是如何避开外面的岗哨,一路找到这苇荡里来的。这其中的艰辛和危险,可想而知。

“我……我顺着河……不敢走岸上……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快天亮时……才隐约看到这片苇荡……想起老张之前提过……可能藏身的地方……就……就摸过来了……”陈渡的声音越来越弱,显然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阿青连忙拿出阿贵给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她用自己一件旧里衣撕的):“爹,你快躺下,我给你上药!”

陈渡没有拒绝,他也确实撑不住了。在阿青的帮助下,他侧身躺在草铺边的空地上,露出了后背那惨不忍睹的伤口。伤口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和摩擦,边缘溃烂发白,中间依旧红肿,散发着不祥的气味。

阿青看着那伤口,手抖得厉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清水小心地清洗掉脓血和污物,然后将金疮药厚厚地敷上去,再用布条包扎好。整个过程,陈渡咬紧了牙关,额头上的冷汗像雨一样往下淌,却硬是没有哼出一声。

处理完伤口,陈渡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那里,连手指都动不了。阿青给他喂了点水,又掰了一小块杂面馒头泡软了喂他。陈渡吃得很慢,很艰难,但总算吃下去了一点。

窝棚里暂时陷入了沉默。一家三口,以这种残破的方式,在这与世隔绝的角落,奇迹般地重新聚在了一起。然而,团聚的喜悦是如此短暂,立刻被现实的残酷所淹没——陈渡重伤未愈,秀姑命悬一线,阿青年幼力薄,外面依旧是天罗地网。

他们像是三只受伤的、被困在沼泽里的野兽,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深沉的、关于如何活下去的迷茫和绝望。

陈渡侧躺着,看着草铺上气息微弱的妻子,又看了看蜷缩在自己身边、强撑着精神、小脸上写满疲惫与恐惧的女儿,心脏一阵阵抽搐。他逃出来了,可是然后呢?他能带着她们逃离这片苇荡,逃离这吃人的世道吗?

他闭上眼,只觉得前路一片漆黑,比这苇荡最深的夜,还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