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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河葬 > 第3章 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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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运河里的水,表面看着还是那么流,底下却一天比一天涩滞。

陈安果然安分了些日子。学堂,家,两点一线。回来就钻进自己屋里,说是温书,门关得紧紧的。饭桌上,他的话也少了,问一句,答一句,像算盘珠子,不拨不动。只有偶尔听到街上过兵的脚步声,或者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汽笛,他扒饭的动作才会慢下来,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动,眼神飘向窗外,带着一种被强行按捺住的东西。

秀姑的心,稍微落回去一点,却又悬在更高的地方。她宁可他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把什么“救国”、“民权”挂在嘴边,好歹能摸到他在想什么。现在这样闷着,倒像一口深井,让她看不见底,只觉得里面寒气逼人。

陈渡依旧沉默。他的活计也像这日子,时有时无。有时连着几天没“渡亡”的生意,他就去河边下网,捞上来的,依旧是些不够塞牙缝的小鱼小虾。鱼篓拎回来,轻飘飘的,秀姑接过去,默默收拾了,连叹气都省了。

这天下午,陈渡在河边补船。船底被什么东西划了道细长的口子,不深,但得补上。他用木槌敲打着填补的桐油灰,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阿青坐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册子摊在膝头,炭笔却半天没动。她在看河对岸,几个半大的光屁股孩子在浅水里扑腾,笑声隔着水面传过来,有点模糊。

一个穿着灰色学生装的陌生青年,沿着河岸慢慢踱过来。他看起来比陈安大几岁,面容清秀,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镜,手里也拿着一卷书。他走到离陈渡不远的地方停下,望着河水,像是在出神。

陈渡没抬头,手里的木槌节奏不变。

那青年看了一会儿河水,目光转到陈渡修补的船上,又落到陈渡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桐油的手上。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几步,客气地开口:“老伯,叨扰了。请问,这清江浦镇上,可有一位叫陈安的学生?”

陈渡敲打的动作停了一瞬,又继续。他没看那青年,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青年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我是他省城学堂的学长,姓周。路过此地,受先生所托,给他带几本参考书。”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

陈渡这才抬起眼皮,打量了这周姓青年一眼。对方眼神清正,不像歹人,但那身学生装和手里的书,让他心里本能地一紧。

“他不在家。”陈渡说完,又低下头,用力敲打起来,意思是话已说完。

周姓青年有些尴尬,站了一会儿,见陈渡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只好道:“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拜访。”说完,又沿着河岸慢慢走了。

等他走远,陈渡才停下手,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省城来的学长?送书?他想起陈安那些藏在枕头底下的《新青年》,想起他夜里压低声音的嘀咕。

这不是个好兆头。

傍晚,陈安回来。陈渡在院子里劈柴,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下午有个姓周的,省城来的,找你。”

陈安正在放书包的手猛地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他压下去,强作镇定地问:“哦?他说什么了?”

“送书。”陈渡言简意赅,斧头落下,一块木头应声劈成两半。

陈安“哦”了一声,没再问,快步进了自己屋子,关上了门。

秀姑从灶间出来,看看儿子紧闭的房门,又看看丈夫沉默劈柴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撩起围裙,擦了擦并没有水渍的手。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噗噗作响。

陈渡睡得浅,听到院墙根下有极轻微的、像是石子落地的声音。他睁开眼,屏息听着。过了一会儿,又一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朝着屋后去了。

他悄悄起身,披上衣服,走到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朝外看。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敏捷地翻过了后院的矮墙,消失在黑暗中。看那身形,像是陈安。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有声张,回到床上躺下,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陈安起得很晚,眼睛下面带着淡淡的青黑。吃早饭时,他低着头,不敢看父母。

秀姑把最后一个杂面馍馍递给他,轻声说:“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陈安接过来,咬了一口,嚼得很慢,像在嚼一块木头。

饭后,陈安说要去学堂。他出门时,秀姑照例嘱咐:“早点回来。”

陈安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走了。

陈渡拿起渔网,对秀姑说:“我出去转转。”

他没去常去的河湾,而是绕到了镇子西头,那片靠近荒滩、人迹罕至的河段。这里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哗哗地响。

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像是等待鱼群。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芦苇丛深处,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两个年轻的声音,其中一个,正是陈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有所行动!”这是陈安的声音,激动,带着颤音。

“稍安勿躁。”另一个声音沉稳些,像是昨天那个周姓青年,“时机未到,盲动只会暴露,招致不必要的损失。我们要做的,是积蓄力量,唤醒更多的人。”

“可是……”

“没有可是。”周姓青年打断他,“记住先生的话,保全自己,才能做更多的事。这些书,你拿回去,仔细看,但绝不能让人发现。”

接着是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

陈渡坐在那里,像一块河边的石头,一动不动。他听不清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原来,那根弦,不是快要断了。是已经被人悄悄拨动了。而拨弦的人,正把他的儿子,往那看不见的暗礁上引。

风声鹤唳的年月,这种私下的聚会,这种激昂的言论,本身就是一口悬在头顶的刀。

他不知道“先生”是谁,不知道“行动”是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儿子,正站在深渊的边缘。

又过了一会儿,芦苇丛晃动,两个人影一先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陈渡又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日头升高,晒得他后背发烫,才慢慢站起身,提着空空的渔网,往回走。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了。

回到家,秀姑正在院里的竹竿上晾晒洗好的衣服。看见他空手回来,也没多问,只是说:“灶上温着水。”

陈渡“嗯”了一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下。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打了个激灵,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

他抬起头,看着院子里那方灰蒙蒙的天空。

这世道的暗礁,终究还是撞到他这条小船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