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带着那包骨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清江浦。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直接回了沧州,还是寻了处地方暂时落脚。镇公所里少了个麻烦,张头松了口气,镇上的人们议论了几天,也就渐渐淡忘了。毕竟,活人的日子还要往下过。
只是,那截被丢弃在下游荒滩的黑木头,偶尔还会被人提起,带着点讳莫如深的语气。老鱼头的病,时好时坏,依旧躺在他的小船上,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阿青还是每天送药,有时会看见老鱼头昏睡中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前一块用绳子挂着的、黑乎乎的像是兽牙的东西,嘴里嘟囔着“娘……船沉了……别找我……”
阿青的册子又厚了些。石头开始跟她学写字,先从“小草”和自己的名字“石头”写起。他学得很用力,炭笔在他粗短的手指间显得笨拙,常常把字写得很大,歪出格子。但他不气馁,写坏了就在地上划拉,抹平了再写。阿青有时会把册子给他看,指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告诉他这是“王长贵”,那是“李秀娥”。石头听得认真,黑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些墨团,仿佛要将它们刻进心里。
这天下午,阿青和石头蹲在济世堂后院井台边,一个教,一个学。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前堂传来林老先生和陌生人说话的声音,语调有些不同往常。阿青放下炭笔,悄悄走到通往前堂的门帘边。
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穿着体面的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手里拿着皮包,像是城里来的先生。另一个年轻些,穿着工装,皮肤黝黑,手里拿着卷起来的图纸,像是跟班。
“林老先生,我们是省里铁路勘探队的,”戴眼镜的男人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姓孙。根据初步规划,新的铁路桥,很可能要从清江浦这一段架过去。”
林老先生捻着胡须,眉头微蹙:“孙先生,这运河两岸,住了不少人家,还有码头、货栈……”
“这个我们清楚,”孙工打开皮包,取出几张图纸在桌上铺开,指指点点的,“规划会尽量避开密集的民居。但是,有些地方可能需要征用,尤其是河道清理和桥墩施工的区域。”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落在一个点上:“比如,下游那个废弃的河湾,还有附近一些滩涂地。”
阿青心里一跳。那个河湾,正是那截黑木头被丢弃的地方。
“那里……怕是有些不便宜。”林老先生沉吟道。
孙工推了推眼镜,笑了笑:“林老先生,我们是搞工程的,不信那些神神鬼鬼。再说,河道清淤,清除障碍,本身也是对航道安全负责嘛。”他话锋一转,“我们这次来,也是先跟镇上通个气,后续具体的地界划定和搬迁补偿,会有专人来谈。还望老先生跟街坊邻居们先铺垫铺垫,这是国家建设的大计,希望乡亲们都能支持。”
林老先生点点头:“道理老朽明白。只是故土难离,孙先生还要多体谅。”
“理解,理解。”孙工收起图纸,“我们还要去别处勘测,先告辞了。”
送走勘探队的人,林老先生站在门口,望着街道,久久不语。青娥从里间出来,脸上带着忧色:“爹,真要修铁路桥啊?那咱们这……”
林老先生摆摆手,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预感。
消息像长了脚,很快就在镇上散开。比起一具几十年前的无名白骨,铁路桥要来的消息,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有人兴奋,觉得以后出门方便了,买卖也好做了;有人担忧,怕丢了祖宅,毁了码头营生;更多的人是惶惑,不知道这“铁家伙”闯进来,会把他们熟悉的生活变成什么样。
几天后的傍晚,阿青又去了下游那个荒河湾。
夕阳把河面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那截黑木头还歪在滩涂上,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被阳光晒得裂开了更多口子,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河湾里不止她一个人。
老鱼头竟然也在。他被人搀扶着,站在浅水里,枯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旧衣服里,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芦苇。搀着他的是个陌生的汉子,四十来岁,皮肤黝黑发亮,胳膊粗壮,眉眼间与老鱼头有几分相似,但看起来结实硬朗得多。汉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稳稳地扶着自己的老父亲。
老鱼头痴痴地望着那截黑木头,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泪来。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木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哭,又像是笑。
“爹,看过了,咱回吧。”汉子低声说,声音粗嘎。
老鱼头猛地抓住汉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嘶声道:“不能……不能让他们动……动了要出大事……船魂……镇不住的……”
汉子眉头紧皱,看了看那黑木头,又看了看状若疯癫的老父亲,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还是用力搀着老鱼头,转身往岸上走:“没人动,爹,咱回船上去。”
老鱼头被儿子半扶半抱着,一步三回头,目光死死钉在那黑木头上,直到被芦苇丛挡住。
阿青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老鱼头有儿子?她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投入了她原本以为已经渐渐清晰的河面。
她走到黑木头旁边。离得近了,那股焦糊混合腐朽的气味更浓了些。她看见木头上除了旧痕,还多了一些新的划痕,很浅,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刮擦过。她蹲下身,在木头底部的淤泥里,看到几个清晰的、不属于老鱼头和他儿子的新鲜脚印,还有几处被重物压过的痕迹。
勘探队的人,已经来过了。
她站起身,望向运河上游。那沉闷的轰鸣声似乎更近了,像一头巨兽正在一步步逼近。
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在发出警告。
阿青拿出册子和炭笔。她在记录“镇河母船”和周世安的那一页后面,翻到新的一页。她画了一条简单的、代表铁路的线条,线条横跨过代表运河的波浪。在线条旁边,她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字: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