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织机轰鸣与边境狼烟
算学之争的烽火在朝堂上点燃，定下了三月之后一决胜负的期限。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长安的官署、书院乃至市井街巷，引发了比之前更为广泛的议论。支持者摩拳擦掌，反对者则闭门苦修《九章》，誓要维护圣贤正法的尊严。一时间，洛阳纸贵，竟是各类算学典籍和注解。
然而，帝国的疆域辽阔，问题并不会只集中在长安一隅，等待着一场算学比试的结果。就在李瑾和林薇密切关注着算学之争的筹备，并安抚、鼓励着年幼却肩负重压的李昊时，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暗流，正悄然汇聚成冲击帝国根基的浪潮。
第一股暗流，起于帝国富庶的江南。
得益于林薇多年大力倡导的“匠作学堂”和新技术推广，改良后的新式织机以其数倍于手工的效率和更加均匀细密的织物质量，首先在几家由皇室背景或大商贾支持的工坊中投入使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更多的工坊主开始效仿，购置或仿造新织机， “匠作学堂”出身的学徒成了最抢手的人才。
丝绸之府，杭、嘉、湖等地，日夜开始回荡着织机轰鸣的声响。这声响在官家和巨商听来，是财富奔涌的悦耳乐章；但在那些依靠祖传手艺，一家老小守着旧式织机勉强糊口的无数手工织户耳中，却不啻于送葬的钟鸣。
他们的手工织物，无论在速度、成本还是规整度上，都再也无法与工坊出品竞争。昔日赖以生存的技艺，一夜之间变得一文不值。订单锐减，价格暴跌，堆积如山的布匹换不来明日之粮。绝望，如同江南梅雨季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千家万户。
起初，只是零星的哀求，织户们捧着积压的布匹，跪在官府门前，恳请官老爷做主，限制工坊使用新织机，给他们一条活路。但地方官员要么被大工坊主打点妥当，要么秉持着“格物兴邦”、“皇后懿旨”不可违逆的想法，对此置若罔闻，甚至斥责他们阻碍进步，不识大体。
哀求无用，绝望便发酵成了愤怒。
这一日，杭州城外最大的“永昌”织造工坊前，聚集了数百名面色蜡黄、眼含悲愤的织户及其家眷。他们沉默地站着，如同一片即将燃起烈焰的枯柴。
“乡亲们！”一个中年汉子跳上旁边的石墩，嘶声喊道，“这些铁家伙抢了咱们的饭碗！官老爷不管咱们的死活！再这样下去，咱们全家老小都得饿死！今天，不是它这吃人的工坊关门，就是咱们死在这里！”
“砸了它！”
“毁了那些铁怪物！”
“跟他们拼了！”
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工坊紧闭的大门。他们用石头砸，用木桩撞，试图冲进去摧毁那些剥夺了他们生计的机器。工坊内的护卫则手持棍棒，奋力抵抗，冲突迅速升级，哭喊声、怒骂声、撞击声、织机依旧轰鸣声……交织成一曲工业进步下的血腥悲歌。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被送入了长安紫宸殿。奏报上详细描述了冲突的惨状：数十人死伤，工坊被部分焚毁，地方驻军已介入弹压，但民怨沸腾，局势仍有蔓延之势。
李瑾看着奏报，眉头紧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将奏报递给身旁的林薇。
林薇接过，迅速浏览，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死伤数字和财产损失，更是那张她亲手绘制的改良织机图样，如今却成了点燃民众暴动的火星。她推广新技术，本意是富国裕民，却未曾想，进步的车轮碾过之时，竟会如此残酷，毫不留情地将跟不上速度的人抛入尘埃。
“陛下，娘娘，”新任的户部尚书，一位较为支持新法的官员，忧心忡忡地出列奏道，“江南乃赋税重地，丝织更是支柱。此事若处置不当，恐动摇国本。是否……暂缓新织机的推广，以安抚民心？”
“不可！”工部官员立刻反对，“新织机效率卓着，乃强国之源。若因暴民闹事便因噎废食，帝国格物兴邦之国策将置于何地？当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朝堂之上，再次因为技术带来的问题而争论起来。只是这一次，争论的焦点不再是抽象的符号和道统，而是血淋淋的现实和无数人的生计。
李瑾抬手止住了争论，他的目光投向林薇：“皇后，此事因‘匠作学堂’与技术推广而起，你有何看法？”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她知道，此刻她不能退缩，也不能简单地赞同镇压或暂停。她走到殿中，声音清晰而沉稳：
“陛下，诸位大人。江南之乱，其根源不在新织机本身，而在于‘进步’带来的福祉，未能泽被所有子民。织机无罪，罪在吾等未能预见其弊，未及筹划应对之策。”
她转向李瑾，目光坚定：“臣妾建议，第一，立即派遣得力干员前往江南，妥善安抚伤亡，公正处置冲突双方，首要在于平息民怨，而非一味弹压。第二，由朝廷出面，引导甚至出资，帮助受影响的手工织户转型。或组织他们进入大型工坊，学习操作新织机，以其手艺为基础，从事更精细的织物加工；或由‘匠作学堂’传授其他谋生技艺，引导他们转向染布、刺绣、成衣制作等上下游产业。第三，需尽快研讨制定‘工坊律’，明确工坊与雇工之权益，规范用工，避免过度盘剥。”
她的建议，跳出了“用”或“不用”新技术的简单二元对立，指向了更深层的制度建设和利益分配。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许多官员都在细细品味她话语中的含义。
李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正是他期望林薇给出的答案。他当即下令，按林薇所奏，选派钦差，火速前往江南处置。
然而，还没等江南的风波稍稍平息，第二股更加凶险的暗流，已从帝国的北部边境汹涌而至。
北境都督、镇远侯郭猛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以一种近乎灼热的紧迫感，呈送到了李瑾的案头。
军报的核心，只有一个——火药。
帝国将火药优先用于开矿、修路，其巨大的威力早已不是秘密。边境的探马回报，草原上几个实力最强的部落，尤其是近年来迅速崛起、隐隐有统一草原之势的“黑狼部”，其首领兀术，似乎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很可能是来自西边那些与唐军在海上有过接触的势力），获取了火药的初步配方，甚至可能还有一两名懂得基本操作的匠人。
兀术此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绝非满足于草原称雄的等闲之辈。他敏锐地意识到了火药在军事上颠覆性的潜力。据报，黑狼部正在其王庭深处，秘密建立工坊，日夜不停地试验、改进火药，并尝试将其与他们的骑兵战术相结合。郭猛在军报中忧心忡忡地写道：“……彼辈若成，则我边军弓马之利，顿失其半。坚城巨垒，亦难挡其轰击。假以时日，北疆恐有倾覆之危！臣恳请朝廷，速派精通火药之匠师、格物博士北上，助我军研制克敌之火器，并加强边境武备，以防不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之上，刚刚还在为江南织机之事争论的文武百官，瞬间被这来自北方的狼烟所震慑。
火药，这把由帝国亲手铸就的双刃剑，在帮助帝国开山辟壤的同时，其闪烁着寒光的另一面，终于对准了帝国自己！
李瑾握着军报，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扫过繁华的江南，最终落在广袤而危险的北部边境。
江南的织机轰鸣，是内部的阵痛；而北境的火药威胁，则是外部的致命獠牙。
他和林薇亲手释放了名为“进步”的巨兽，曾经用它来挑战旧秩序，建设新帝国。如今，这头巨兽已然长大，它的力量在带来繁荣的同时，也孕育着足以撕裂一切稳定与秩序的阴影。
“准郭猛所奏。”李瑾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即刻从格物分院、将作监，遴选最顶尖的火药、机械专家，由兵部选派得力将领护送，秘密前往北境都督府。一切所需资源，优先供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最终与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告诉郭猛，朕给他最大的权限。朕不仅要他能挡住黑狼部的狼子野心，朕更要他……打造出一支，能让任何觊觎大唐的敌人，都闻风丧胆的新军！”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帝国的战争机器，因为一项自己推广的技术的军事潜力被敌人窥视，而开始加速运转。
长安城内，算学之争的喧嚣似乎暂时被这两件大事所掩盖。但在深宫之中，李瑾与林薇都知道，无论是江南的民生，还是北境的兵戈，其根源，都指向了他们一直推动的“变革”。他们站在时代的潮头，驾驭着名为“进步”的巨兽，前方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未知的风暴。
而他们年仅八岁的儿子，未来的帝国掌舵人，此刻正埋首于他那被视为“异端”的算学符号中，试图为这个日益复杂、加速变化的帝国，找到一条更清晰、更快捷的前行路径。家庭的温暖，帝国的重担，技术的阴影，未来的希望……一切都交织在这座辉煌而沉重的皇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