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的城门,缓缓打开。
刘备骑在马上,身后的关羽和张飞,一左一右,神情肃穆。
他的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袖袍里,紧紧攥着。
手心全是冷汗。
李峥的信,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道不容拒绝的命令。
“故人来访,请君开城一叙。”
八个字,客气中透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当吕布的头颅被挂上城头的那一刻,他刘备,这位名义上的徐州之主,就已经成了李峥砧板上的肉。
城外的赤曦军大营,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上。
营盘规整,旌旗林立,十步一岗,百步一哨。
来往的士兵,步伐沉稳,纪律严明。
他们的脸上,没有寻常军队的麻木与痞气,反而带着一种……一种刘备从未见过的,昂扬的光。
那是吃饱了饭,看到了希望的光。
刘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支军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要可怕。
中军大帐,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刀斧手林立,也没有杀气腾腾的下马威。
帐内,只有李峥一人。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袍,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推演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玄德公,一路辛苦,请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席位,语气平淡得就像在招待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刘备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烈。
这比鸿门宴更可怕。
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埋伏刀斧手。
他本身,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刘备强作镇定,依言坐下。
关羽和张飞,如两尊铁塔,立于他身后。
“不知委员长召备前来,所为何事?”刘备开门见山。
他知道,任何虚与委蛇,在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前,都毫无意义。
李峥笑了。
他从沙盘上拿起一枚代表着“下邳”的黑色棋子,在手中轻轻抛了抛。
“玄德公,吕布已死,徐州之乱,算是平了。”
“是,全赖委员长天威。”刘备躬身道。
李峥没有接他的恭维,话锋一转,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核心。
“但乱平了,根子还在。”
“徐州百姓,为何苦?”
李峥盯着刘备的眼睛。
“不是因为吕布,也不是因为战乱。而是因为土地,都攥在那些士绅豪强的手里!”
“百姓辛苦一年,打下的粮食,七八成都要交上去。丰年尚且只能混个半饱,一旦遇上灾年,便只能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这样的徐州,就算没有吕布,也会有下一个王布、李布!”
“所以,要想徐州长治久安,只有一条路。”
李峥将那枚黑色的棋子,重重地按在了沙盘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打土豪,分田地!”
轰!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刘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
“不可!万万不可!”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锐。
“委员长!备能入主徐州,全赖本地士绅拥戴!陶公临终,亦是将徐州托付于我,让我安抚百姓,稳定州郡!”
“若行此举,与强取豪夺何异?届时,徐州士绅必然人人自危,群起而反,整个徐州,将再次陷入战火之中!此举非但不能安民,反而是祸乱之源啊!”
他说的,是这个时代所有诸侯都信奉的至理。
得士族者,得天下。
李峥这套做法,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关羽那双丹凤眼,也猛地睁开,精光一闪。
张飞更是豹头环眼,怒视李峥,若非刘备在此,他早已破口大骂。
李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玄德公。”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我只问你一句。”
“你的仁义,是只给那几十家士绅豪强的仁义?”
“还是给这徐州数百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百姓的仁义?”
刘备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峥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声音陡然变得冰冷!
“你所谓的‘士绅拥戴’,不过是他们看中了你刘备的名声,想让你做他们的看门狗,好维护他们鱼肉百姓的权利!”
“你所谓的‘稳定州郡’,不过是让穷人继续被压榨,富人继续享乐的稳定!”
“这样的稳定,我李峥,不认!”
“这样的仁义,我李峥,更是不屑!”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刘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玄-德公,你睁开眼睛,去城外看看!”
“去看看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去问问那些卖儿卖女的农夫!”
“问问他们,是要你那虚无缥缈的仁义之名,还是要一亩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田!”
这番话,字字如刀,将刘备那身“仁义”的外衣,割得支离破碎!
刘备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道理,在李峥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可……可此举终究会引起大乱……”刘备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乱?”
李峥冷笑一声。
他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扔在了刘备的脚下。
“你自己看!”
刘备颤抖着手,捡起竹简,缓缓展开。
那上面,是一份份详尽的报告。
“琅琊郡莒县,推行‘计口授田’一月。原为豪强佃户者三千一百户,尽数分得田产。一月内,报名参军者,八百六十三人!”
“东海郡郯县,查抄劣绅田产三万亩,分予无地贫户两千户。百姓自发组织‘护田队’,日夜巡逻,高呼‘谁抢我们的田,就跟谁拼命’!”
“缴获粮草,预计今年秋收之后,徐州北部试点各县,粮食产量,将比往年,至少翻一番!”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一桩桩详实的事例,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备的心上!
他拿着竹简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份竹简背后,是一股何等汹涌澎湃的,足以摧毁一切旧秩序的滔天巨浪!
李峥,根本不是在跟他商量。
他是在用事实,告诉他一个冰冷的,无可辩驳的真理!
顺之者昌!
逆之者亡!
“玄德公。”
李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威严。
“徐州的未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彻底革新,让耕者有其田,让百姓能吃饱饭!”
“这股大势,谁也挡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了刘备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
“现在,你来告诉我。”
“你是选择顺应这股潮流,做万民称颂的英雄?”
“还是选择抱着那些士绅豪强的大腿,做一只螳臂当车的,可怜虫?”
刘备的身体,剧烈地一晃。
他感觉天旋地转。
他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抱负,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
他想匡扶汉室,他想行仁义于天下。
可李峥,却用一种更宏大,更直接,也更残酷的方式告诉他。
真正的仁义,不是施舍,而是给予!
给予百姓活下去的土地,给予他们保护自己家园的武器!
这,才是最大的仁义!
阳谋!
这是彻彻底底,不加任何掩饰的阳谋!
李峥将一切都摆在了桌面上。
实力,大义,民心!
他一样不缺!
而他刘备,除了一个虚名,一无所有!
在这种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任何计谋,任何口舌,都显得毫无意义。
刘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李峥看着他那副模样,没有再逼迫。
他重新坐回主位,声音恢复了平静。
“玄德公,我敬你是汉室宗亲,是天下英雄。”
“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
帐内,死一般寂静。
关羽和张飞,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李峥。
李峥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留下来,做我这‘徐州革新委员会’的名誉主任。我会给你足够的尊重,让你亲眼看着,一个全新的,百姓安居乐业的徐州,是如何诞生的。”
他顿了顿,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
“我给你三千兵马,一万石粮草。”
“你带着你的两位兄弟,离开徐州,另寻他处。”
“天下之大,总有你刘玄德施展抱负的地方。”
“路,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