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糜芳低着头,迈步走了进去。
他不敢抬头看。
帐外,那上百辆大车组成的礼物长龙,像一条沉重的锁链,勒得他喘不过气。
黄金、白银、粮草、布匹。
那几乎是掏空了半个徐州府库,才凑出来的厚礼。
可一踏进这座军营,糜芳就知道,这些东西,恐怕没什么用。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喧哗。
只有远处校场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操练呼喝声,以及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与血的味道。
冰冷,肃杀。
糜芳甚至能感觉到,帐外那些站岗的哨兵,投向自己的视线,像刀子一样,不带任何感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对着帅案后的那道身影,长揖及地。
“徐州从事糜芳,奉我家主公刘备之命,拜见李将军!”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帅案后,李峥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竹简。
他没有穿甲,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文士。
可那股无形的威压,却让整个大帐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家主公,为感念将军解围之恩,特备薄礼一份,以犒劳三军。”
糜芳不敢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被汗水浸湿的帛书,双手高高奉上。
“礼单在此,请将军过目。”
一名亲兵走上前,接过帛书,呈到李峥案前。
李峥没看。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糜芳身上。
那眼神,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礼物,请带回。”
李峥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糜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狂喜。
不要礼物?
这是要走了?
他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瞬间落了一半。
“将军高义!”糜芳连忙再次躬身,“将军出兵只为救民,高风亮节,芳代徐州百姓,谢过将军!”
“我家主公说,将军大军远来疲敝,如今徐州之围已解,不敢再劳烦将军虎威。特恭请将军荣归冀州,徐州百姓,必将世代感念将军恩德。”
他将刘备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姿态谦卑,言辞恳切。
说完,他便深深地低下头,等待着对方的裁决。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糜芳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
李峥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糜芳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玄德公,有心了。”
李峥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副巨大的沙盘前。
他没有看糜芳,只是用手指,在沙盘上那片代表着徐州的土地上,轻轻划过。
“不过,子方先生。”
他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冷了下来。
“你觉得,徐州现在,真的安全了吗?”
糜芳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峥转过身,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透出一股洞穿人心的锐利。
“曹操虽退,可他数十万大军的主力尚在!经此大辱,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只会像一头受伤的饿狼,用百倍的疯狂,卷土重来!”
李峥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糜芳的心上!
“再看兖州!”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濮阳的位置!
“吕布!此人反复无常,有勇无谋,乃是天下第一号的豺狼!”
“他新得兖州,根基不稳,必然要面对曹操的疯狂反扑。你觉得,他能撑多久?”
“一旦吕布败了,曹操尽得兖州之地,再无后顾之忧。到那时,他挥师南下,你告诉我,玄德公拿什么去挡?!”
糜芳的脸色,一寸寸变得惨白。
李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都是悬在徐州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
“我……”
糜芳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干涩,发不出声音。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送客的,却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将徐州那层虚假和平的窗户纸,捅得千疮百孔!
“玄德公初掌徐州,人心未附,兵力微薄。”
李峥走回到糜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外有曹、吕两大强敌环伺,内无精兵强将可守。”
“子方先生,你现在还觉得,我若是走了,徐州百姓,能睡一个安稳觉吗?”
糜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请将军……请将军救我徐州!”
他彻底崩溃了。
他发现,在绝对的实力和清醒的认知面前,任何言语,任何礼物,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李峥要走,徐州必亡。
这,就是现实。
“子方先生请起。”
李峥亲手将他扶起,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温和。
那温和,却让糜芳感到一阵阵发自骨子里的寒意。
“我说了,我出兵,只为救民。”
李峥的声音,充满了某种大义凛然的力量。
“既然徐州百姓的危难还未解除,我李峥,又岂能坐视不理,拍拍屁股走人?”
“那样,岂不是陷玄德公于险地,陷徐州百姓于水火?”
糜芳呆呆地看着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李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了那个让糜芳永生难忘的决定。
“所以,我决定了。”
“为保徐州百姓不再受战火涂炭,我将率麾下主力,暂时驻扎在下邳以北的边境线上。”
“为玄德公,看守门户!”
“为徐州,抵御曹、吕二贼!”
裤衩!
糜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驻军?
看守门户?
这……这不就是引狼入室吗?!
他刚想开口拒绝,李峥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根本没给他机会。
李峥伸出两根手指,脸上带着悲天悯人般的微笑。
“而且,我向玄德公,向徐州百姓,承诺两件事。”
“第一,我军驻扎期间,所有粮草军需,全部由我冀州自行供给,绝不取徐州一针一线,不加百姓半分负担!”
“第二,我军只负责边境防务,安置流民,恢复生产,绝不干涉徐州内部任何政务!徐州,依然是玄德公的徐州!”
说完,李峥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子方先生,你看,我这个提议如何?”
糜芳张着嘴,呆若木鸡。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阳谋!
这是赤裸裸的,不带任何掩饰的阳谋!
这个提议,听起来简直是活菩萨下凡,是天大的恩惠!
不要你一粒米,不要你一文钱,还自带干粮,免费帮你守国门!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可糜芳知道,这背后,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想拒绝。
可他拿什么理由去拒绝?
说你心怀不轨?人家立刻就能反问:难道你刘备,为了自己的权位,就不顾徐州百姓的死活了?
说我们自己能守?拿什么守?拿那些老弱病残吗?
这个阳谋,狠就狠在,它死死地抓住了“大义”和“民心”这两张牌!
你刘备若拒绝,你就是置百姓安危于不顾的伪君子!全徐州的百姓都会戳你的脊梁骨!
你若接受,就等于亲手打开大门,将一头猛虎,请进了自家的院子!
糜芳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看着李峥脸上那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善意”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自己,包括自己的主公刘备,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将军……将军大义……”
糜芳的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好。”李峥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请子方先生速速回城,将我的意思,转告玄德公吧。”
“告诉他,让他安心治理徐州内部,外面的风雨,我替他挡着。”
* * *
糜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大营的。
他只记得,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下邳城,将李峥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刘备时。
府衙的密室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飞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豹眼圆睁,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关羽微闭的丹凤眼,猛地睁开,一道骇人的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归于沉寂,只是那抚着美髯的手,停在了半空。
刘备静静地听完。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失态。
他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想要喝一口。
可那双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泼洒出来,湿了半片衣襟。
他缓缓放下茶杯。
“啪!”
一声脆响。
坚硬的瓷杯,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
刘备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