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秋意,总带着几分江南独有的缠绵。玄武湖畔的残荷沾着晨露,像极了柳如眉葬礼后,军中将士眼底未干的泪痕。忠烈夫人的灵柩已送往苏州灵岩山厚葬,满城的白幡尚未完全撤去,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哀伤,只是这份哀伤,已悄然转化为一种沉凝的力量,在金陵城的街巷与军营中缓缓流淌。
红袖阁的据点隐匿在南京城南的一处寻常巷陌里,青瓦白墙,门前挂着“凝香绣坊”的木牌,与周遭的绸缎庄、胭脂铺融为一体,若非熟门熟路,绝难想到这竟是掌控着天下情报脉络的核心所在。绣坊后院的小楼里,苏凝香正临窗而坐,指尖捻着一枚银针,看似在打理绣架上的锦缎,目光却落在窗外巷口的行人身上,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小楼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墙上挂着一幅看似普通的《江南水乡图》,实则是苏凝香亲手绘制的情报联络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标记着红袖阁在各地的眼线与联络点。桌案上,几封封缄严密的密信整齐排列,火漆印上的鸢尾花图案,是红袖阁最高等级情报的标识。
“楼主,北方加急密报。”一个身着青布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轻步走进房间,声音压得极低,正是苏凝香最信任的侍女青禾。她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乌木盒子,盒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边缘还沾着些许尘土与风霜,显然是历经长途跋涉才送达。
苏凝香放下银针,指尖在绣布上轻轻一拂,收起那份刻意流露的温婉,眼神瞬间变得沉静而凝重。她接过乌木盒子,指尖在盒底轻轻一按,机关弹开,里面并非信纸,而是一卷细细的绢帛,缠绕在一根象牙小轴上。展开绢帛,上面是用特殊墨汁书写的小字,字迹潦草却工整,显然是书写者在极度匆忙的情况下,仍力求信息准确。
绢帛上的内容,让苏凝香原本平静的眸色骤然掀起波澜。
“多尔衮已在关外完成兵力整合,满洲八旗精锐四万,蒙古部落盟军六万,共计十万大军,分三路南下。东路军由硕塞率领,三万兵力,计划从辽东渡海,主攻天津卫,切断江南与北方的海路联系;中路军由多尔衮亲率,四万兵力,直扑山海关,企图夺回这处咽喉要地,打开进入中原的门户;西路军由阿济格统领,三万兵力,将从山西渡河,进攻中原腹地,牵制我军主力,形成合围之势。”
一行行文字映入眼帘,苏凝香的指尖微微收紧,绢帛边缘被捏出几道褶皱。柳如眉牺牲后,吴军虽迅速稳定了江南局势,但军心尚未完全平复,兵力也多分散在江南各地驻守,此时清军十万精锐南下,无疑是趁虚而入,来势汹汹。
“消息来源可靠吗?”苏凝香抬眼看向青禾,声音低沉。
“是北线负责人‘寒鸦’亲自传来的,他已潜伏在多尔衮帐下三月,此次为了传递情报,冒险脱离营地,一路昼伏夜出,方才将消息送到。”青禾点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寒鸦在信中说,清军粮草已囤积完毕,预计三日后便会兵分三路,正式南下。”
苏凝香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落回绢帛上,指尖顺着那一行行小字缓缓划过。多尔衮此举,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东路军攻天津,可切断吴军的海上补给;中路军取山海关,是要扼住吴军北上的咽喉;西路军进中原,则是要将战火引向吴军刚刚稳定的腹地,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三路大军,看似分散,实则相互呼应,形成一张巨大的网,企图将吴军主力一网打尽。
“好一个多尔衮,果然好算计。”苏凝香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她与多尔衮的情报机构打交道多年,深知这位摄政王的狠辣与狡诈,此次清军倾巢而出,显然是抱着必胜的决心,想要一举扑灭吴军这股新兴的反抗力量。
“楼主,要不要立刻将消息禀报吴王殿下?”青禾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军情紧急,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战局走向,拖延不得。
苏凝香却摇了摇头,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陷入沉思。“寒鸦的消息虽可靠,但事关重大,十万大军的部署,容不得半点差错。”她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深邃,“多尔衮生性多疑,难保这不是他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诱我军做出错误部署。更何况,东路军的渡海路线、中路军的行军速度、西路军的粮草补给,这些关键细节,密报中并未提及。若仅凭这份情报便制定对策,太过冒险。”
青禾闻言,不由得有些担忧:“可清军三日后便要南下,时间紧迫,我们还有时间核实吗?”
“有。”苏凝香语气坚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亲自去一趟边境。”
“楼主万万不可!”青禾大惊失色,连忙劝阻,“边境清军布防严密,‘粘杆处’的人更是无处不在,您若是亲自前往,太过危险了!”
苏凝香所说的“粘杆处”,是清军专门设立的情报机构,由多尔衮亲自掌控,成员个个身怀绝技,行事狠辣,专门负责刺探情报、暗杀异己,这些年与红袖阁多次交锋,双方互有死伤,算得上是老对手了。边境之地,正是粘杆处活动最频繁的区域,苏凝香作为红袖阁楼主,若是暴露身份,必然会遭到疯狂追杀。
“越是危险,越能探得真相。”苏凝香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幅《江南水乡图》,露出后面隐藏的暗格。暗格内,放着一套黑色劲装、一柄细长的软剑,还有几样特制的暗器与迷药。“江南刚定,柳姐姐用性命换来的安稳,绝不能毁在清军手中。此事关系到全军安危,我必须亲自去核实。”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柳如眉的牺牲,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上,也让她更加清楚,这场战争的残酷与重要。她不能让柳如眉的血白流,更不能让吴军将士陷入绝境。
青禾知道苏凝香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更改。她只能咬了咬牙,说道:“楼主既然执意要去,青禾愿随您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苏凝香摇头,开始更换衣物,“你留在南京,主持红袖阁的日常事务,一旦我传回确切情报,立刻禀报吴王殿下,同时密切关注清军动向,随时与我保持联络。”她将一枚小巧的铜制鸢尾花交给青禾,“若遇到紧急情况,可凭此信物调动江南地区的所有红袖阁成员。”
青禾接过信物,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担忧与敬佩。
半个时辰后,一身黑色劲装的苏凝香已悄然离开了南京城。她没有选择官道,而是沿着偏僻的小路西行,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在树林与草丛之间,轻功施展到极致,留下一道道淡淡的残影。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在绣坊中温婉绣花的女子,而是一位身怀绝技、肩负重任的情报首领,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一路向北,越靠近边境,气氛便越发紧张。沿途的村庄,大多荒无人烟,偶尔遇到几个流民,也都是衣衫褴褛、面带惊恐,显然是受到了清军袭扰的影响。苏凝香避开清军的巡逻队,凭借着红袖阁在沿途设立的秘密联络点,不断更换身份,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边境重镇——大同城。
大同城地处晋北,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重要通道,如今已被清军控制,城墙上随处可见清军的旗帜,城门处戒备森严,士兵们手持长枪,仔细盘查着进出城的行人,气氛肃杀。
苏凝香乔装成一名行商的寡妇,身着粗布衣裙,头上裹着蓝布头巾,手中提着一个装满草药的篮子,混在进城的人群中。她低垂着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同时眼角的余光却在快速扫视着城门口的清军士兵,观察着他们的装备与布防。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身材高大的清军士兵拦住了她,语气粗暴,手中的长枪直指她的胸口。
“回长官,民妇是采药的,进城卖点草药,换点粮食糊口。”苏凝香声音柔弱,带着几分胆怯,刻意模仿着当地的口音。
士兵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提着的篮子上停留了片刻,伸手就要去翻查。苏凝香心中一紧,手指悄悄摸向藏在袖中的迷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看似账房先生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对着那名士兵拱了拱手,笑道:“长官辛苦了,这位是小人的远房亲戚,家境贫寒,靠采药为生,还请长官通融一下。”说着,不动声色地将一锭碎银子塞到了士兵手中。
士兵掂了掂银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去吧去吧,下次进城早点,别耽误时辰。”
苏凝香心中一动,知道这是红袖阁在大同城的卧底。她对着那中年男子微微颔首,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城内。
进城后,两人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停下。中年男子转过身,对着苏凝香躬身行礼:“属下‘墨砚’,参见楼主。”
“不必多礼。”苏凝香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低声说道,“寒鸦传来的情报,你可知晓?”
“属下已经知晓。”墨砚点头,神色凝重,“自从清军在关外集结兵力,属下便一直密切关注,多尔衮确实在筹备南下,只是具体的兵力部署与行军路线,属下未能探得详细。粘杆处的人在大同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属下行事十分谨慎,不敢轻举妄动。”
“我此次前来,便是要核实清军的部署,尤其是西路军的动向。”苏凝香说道,“西路军由阿济格统领,计划渡黄河攻中原,这一路是清军的薄弱环节,若能摸清他们的粮草运输路线,便能为我军争取主动。”
墨砚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楼主,粘杆处的负责人‘鬼爪’就在大同城内,此人武功高强,心机深沉,当年害死了我们三位兄弟,您一定要小心。”
苏凝香点了点头,她对鬼爪早有耳闻,此人是粘杆处的核心人物,擅长追踪与暗杀,手段极其残忍,是个难缠的对手。“我自有分寸。”她说道,“你立刻帮我安排一处隐蔽的落脚点,另外,设法打探一下清军粮草的存放地点与运输路线,越快越好。”
“是,属下这就去办。”墨砚应道,转身迅速消失在小巷深处。
苏凝香找了一处隐蔽的墙角,将身上的粗布衣裙换下,换上了一套黑色夜行衣,又用特制的药膏改变了面容,将原本娇美的容颜变得普通无奇,随后便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同城的深处。
大同城内,清军的营帐随处可见,街道上巡逻的士兵络绎不绝,灯火通明,戒备比白日更加森严。苏凝香凭借着高超的轻功,在屋顶与墙壁之间灵活穿梭,避开巡逻的士兵,朝着清军的中军大营方向靠近。
中军大营位于城中心的一座废弃王府内,四周布满了岗哨,帐篷林立,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帐篷内人影晃动,显然正在商议军务。苏凝香伏在对面的屋顶上,屏住呼吸,借着夜色的掩护,仔细观察着大营内的动静。
她看到几名身着铠甲的清军将领走进了最大的一座帐篷,其中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凶悍,正是西路军主帅阿济格。苏凝香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情报很可能就在这座帐篷内。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屈指一弹,铜钱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打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巡逻的士兵听到声音,立刻朝着树的方向跑去,大营门口的岗哨也下意识地转头张望。就在这一瞬间,苏凝香身形一晃,如同离弦之箭般掠过夜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中军大营的帐篷顶部,掀开一道缝隙,俯耳倾听。
帐篷内,阿济格的声音粗犷而响亮,带着几分不耐烦:“多尔衮那厮,非要等三路大军同时出发,依本王看,直接率军南下,一举攻破中原,活捉吴三桂,岂不是更痛快?”
“将军息怒,摄政王此举也是为了稳妥起见。”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说道,“吴三桂麾下猛将如云,尤其是那几个女将,个个身怀绝技,不可小觑。西路军孤军深入,若没有东路军与中路军牵制,恐怕会陷入险境。”
苏凝香心中一凛,说话的正是粘杆处的负责人鬼爪,没想到他竟然也在帐篷内。
“哼,一群妇人而已,能有什么本事?”阿济格不屑地冷哼一声,“本王率领的是满洲八旗的精锐,还怕对付不了几个女流之辈?再过三日,大军出发,本王定要踏平中原,让吴三桂知道本王的厉害!”
“将军勇猛,属下佩服。”鬼爪的声音带着几分恭维,“不过,粮草之事,将军还需多加留意。西路军的粮草主要靠北路转运,途经雁门关,那里地形复杂,恐有吴军埋伏,属下已派人加强沿途的护卫,确保粮草安全。”
“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万无一失。”阿济格说道,“粮草是大军的命脉,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属下明白。”
接下来,两人又商议了一些行军细节,包括西路军的具体出发时间、行军路线,以及与中路军、东路军的联络方式。苏凝香屏住呼吸,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在心中,指尖在袖中的绢帛上快速刻画着,将关键信息用暗号记录下来。
就在她即将记录完毕时,帐篷内突然传来鬼爪警惕的声音:“外面好像有动静!”
苏凝香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可能被发现了。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收起绢帛,身形一晃,便要从帐篷顶部撤离。
“想走?留下吧!”鬼爪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紧接着,一道凌厉的掌风从帐篷内袭来,帐篷顶部的帆布瞬间被撕裂,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窜了出来,正是鬼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