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公元187年）二月初八，兴庆城。
坚冰初融，黄河水裹挟着上游碎裂的浮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寒风虽未敛尽锋芒，却已带上了塞外初春特有的湿润气息。城南的旷野上，深青色的军服与深褐色的皮甲汇成一道移动的岸线——那是朔方屯田军王祢部一万将士，正踏着尚未完全解冻的硬土，将府库拨付的粟种、麦种、豆种，以及新制的铁犁铧、锄头，分装于数千辆双轮辎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远处，五原屯田军枣祗部亦在集结，两股深青色的洪流即将涌向双郡二十县广袤的田畴。一年之计在于春，河套的筋骨在战火淬炼后，急需沃土的滋养。
---
度辽将军府后宅的书房，炭盆余温犹在，却驱不散王康眉宇间积压的沉凝。案头摊开着户曹梁习新呈的《朔方五原垦田舆图》，细密的朱砂线条勾勒出二十县百万顷待垦之地。他正提笔在沃野县（五原郡）的盐碱滩涂旁批注“引黄淤灌，试种耐碱之麦，枣祗督之”，厚重的门帘被轻轻挑起。
一阵清冽的风送入，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药草气息。赵云之妹赵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脚步轻捷无声。她已褪去初来时的怯生，十五岁的少女身量拔高不少，常年习武与照料伤患的经历，赋予她一种迥异于闺阁女子的飒爽与沉静。一身素净的浅青襦裙，外罩半旧的雪色貂裘，乌发简单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澈如星的眼眸。
“将军，程军师吩咐的醒酒安神汤。”她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昨夜宴饮劳神，趁热用些。”
王康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夜庆贺元朔朝议功成，诸将轮番敬酒，饶是他酒量颇豪，也难免微醺。他接过青瓷碗，温热的汤羹入喉，一股带着参片微苦和枣泥甘甜的暖流直下，烦闷顿消。
“有劳了。”王康抬眼，目光落在赵雨身上。少女正垂眸整理案几上略显凌乱的卷宗，纤细的手指动作麻利，侧脸在透过窗棂的晨光里勾勒出柔韧的线条。他心中微微一动。自青石原鏖战他身披数创，赵雨奉兄命入府照料，至今已近半载。这少女不似寻常女子娇弱，煎药换药手法利落，通晓文墨能助他整理军报，更难得性情坚韧明理，于他治军理政的繁冗中，如同荒漠清泉。
赵雨收拾妥当，正欲告退，却听王康开口：“雨儿。”
她驻足回眸：“将军吩咐？”
王康沉吟片刻，目光深邃：“自你入府照料，事无巨细，皆甚妥帖。吾闻你兄云言，汝已虚岁十六？”
赵雨微怔，随即坦然点头：“是。”
“可愿长留此间？”王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为吾妻室。”
书房内霎时静极。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格外清晰。赵雨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如霞映雪，那双明澈的眸子先是惊愕，旋即涌起复杂的光芒——有少女的羞涩，有被认可的欣喜，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早已悄然滋长的情愫。她并未扭捏作态，迎着王康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郑重屈膝一礼：
“蒙将军不弃，雨……愿侍奉左右！”
消息如春风吹过冰封的河面，顷刻间在将军府乃至整个兴庆城荡开涟漪。当赵云自城外军营被急召入府，得知妹妹应允婚事时，这位常山虎将先是一愣，随即虎目之中竟泛起激动的微光。他深知王康为人，更清楚妹妹的心性，这门亲事，他乐见其成，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妹妹终身有靠！
“好！好！好！”赵云连道三声好，重重一拳擂在身旁典韦的铁甲上，发出铿然巨响，“此乃天大喜事！吾妹得配明主，云……此生无憾！”典韦咧开大嘴，瓮声大笑：“俺老典就说嘛！小雨妹子跟将军是天造地设！以后可不能再叫妹子，得叫主母了！哈哈！”
陈宫抚掌而笑，眼中满是洞悉世事的了然：“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将军内宅得人，亦是朔方之福。”程昱捻须颔首，素来刚毅的面容也难得露出笑意：“赵姑娘兰心蕙质，识大体，通文墨，确为良配。当速备六礼，择吉日完婚，以安内外之心。”
王康雷厉风行，当日便命仓曹掾杜畿开府库，备下丰厚聘礼：玄纁束帛十匹，赤金五十斤，东海明珠一斛，并上等锦缎百匹，由程昱、陈宫为正副使，赵云亲自护送，依古礼郑重行纳采、问名之仪。虽处边塞，礼数不可废。
婚期定于二月中一个难得的晴日。将军府张灯结彩，玄赤二色的绸缎装点着肃穆的厅堂廊柱，平添几分炽烈的喜庆。府门前车马辐辏，朔方五原两郡文武、六曹九监主官、各营校尉军司马齐聚一堂。府内正堂，红烛高烧，氤氲着松香与酒肴的馥郁气息。
吉时已至。赵雨身着繁复华美的玄纁礼服（玄衣纁裳，象征天地），头戴步摇金冠，珠帘轻垂，遮不住明丽容颜。她由两名全福妇人搀扶，自东阶缓缓步入。王康则是一身庄重的玄端朝服，立于西阶之上，目光沉静，隐含温情。礼官高唱赞词，声震屋宇：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礼成——！”
王康执起赵雨微凉的手，触感温润细腻。两人并肩，先拜天地，再拜高堂（王家村长辈牌位），而后夫妻对拜。当王康亲手为赵雨掀起珠帘，少女含羞带喜的明眸与将军沉稳深邃的目光交汇，堂中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恭贺！
“恭贺将军！贺喜夫人！百年好合！”高顺、于禁、徐晃、张合等将领声如洪钟。
“天佑朔方，佳偶天成！”杜畿、卫觊、苏则等文官长揖道贺。
“嫂子！嫂子！”王固、王续、王宪等王家村子弟更是喜笑颜开，围着赵雨叫个不停。
宴开百席，珍馐罗列。王康携新妇赵雨，自正堂主位始，逐席敬酒。所到之处，将士们轰然起立，举碗痛饮，豪迈的祝酒声与欢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典韦抱着一坛烈酒，挨个找将领拼酒，声震屋瓦：“今日不醉不归！谁怂谁是没卵子的！”赵云则护在妹妹身侧，为她挡下过于热情的敬酒，看着妹妹幸福的笑靥，素来清冷的脸上也满是暖意。直至月上中天，喧嚣方歇。红烛摇曳的新房内，终于只剩下两人。赵雨卸去繁饰，青丝如瀑，更显清丽。王康执其手，温言道：“朔方苦寒，军务繁剧，日后辛苦你了。”
赵雨抬眸，眼中光华流转，无半分怯意：“将军以天下为念，开疆拓土，安民守边。雨虽女子，亦知大义。能随侍左右，分忧解劳，是雨之幸，何言辛苦？”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只愿将军……珍重己身。”
窗外，塞北的春寒依旧料峭，新房内却暖意融融，春意悄然萌动。
---
新婚燕尔的温馨尚在府邸内萦绕，王康的目光已投向更广阔的田野。二月底，黄河凌汛彻底过去，土地在春日暖阳下变得松软。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典，即将在兴庆城外的“龙首原”官田举行。此乃朔方根基所系，王康必亲自主持。
二月廿八，卯时初刻。龙首原上，旌旗招展。象征五方五帝的青、赤、黄、白、黑五色大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正中一杆三丈高的玄赤帅旗，巍然矗立。旗下列队肃立：六曹掾史、诸监监正、郡县守令、两郡屯田军校尉王祢、枣祗及其麾下二十名都尉，皆着深青色官服或皮甲，神色庄重。
王康携赵雨同至。将军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猩红披风；新夫人赵雨则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湖蓝色骑装，外罩银狐裘斗篷，英姿飒爽。二人并立于帅旗之下，顿成全场焦点。
军师程昱出列，声如洪钟：“吉时已至——！春耕大典，启！”
鼓乐齐鸣，庄严肃穆。太祝官（由法曹掾苏则暂代）手持玉璧，率众官面东而拜，朗声诵读《祈农祝文》：
“维中平四年，岁次丁亥，二月戊辰朔，越廿八日乙未。朔方度辽将军、都督王康，谨率僚属，昭告于皇天后土、青帝句芒之神：伏惟春阳播煦，品物萌生。念此边陲，地兼胡汉。今陈俎豆，祗荐馨香。伏愿神明歆格，雨旸时若！驱螟蝗于远塞，溉膏壤以长渠。嘉禾颖栗，充我仓廪；边氓乐业，永固藩篱！尚飨！”
祝毕，三牲（太牢之礼：牛、羊、豕各一）被抬至祭坛焚烧，青烟袅袅，直上云霄。苏则高声：“礼成——！请将军亲耕，以为兆民之范！”
万众瞩目之下，王康脱下披风，大步走向早已备好的御田。两头健硕的河西犍牛，牛角缠着红绸，鼻息喷吐着白气，已套好枣祗精心改进的三牛耦犁。王康挽起袖口，露出坚实的小臂，在户曹掾梁习、工曹掾马钧的陪同下，稳稳扶住犁柄。
“嘿——！”一声低喝，鞭梢在空中脆响。犍牛奋力前行，闪亮的铁犁铧深深切入黑褐色的沃土，翻起一道笔直、湿润、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墒沟。王康步伐稳健，推犁向前，动作虽不如老农娴熟，却自有一股开天辟地的沉雄气度。
“将军扶犁，开春第一墒！”司礼官高唱。
“万岁！万岁！万岁！”万余名屯田军将士、闻讯而来的归化屯百姓，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这声音饱含着对土地的敬畏、对丰收的渴望、以及对那位引领他们在此扎根的主帅最朴素的拥戴！
赵雨立于帅旗旁，看着夫君在田野间躬耕的背影，阳光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她的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眼中满是倾慕与自豪。这个男人，既能执掌千军万马，血战胡虏于沙场，亦能扶犁亲耕，心系万民之粟粮。
王康扶犁行至田垄尽头，将犁交给早已激动的枣祗和王祢。他环视四周沸腾的人群，登上临时搭起的高台，声如金铁，传遍四野：
“朔方五原之民！吾之袍泽！”他指向脚下无垠的土地，“此乃吾等浴血夺回、亲手筑城守护之家园！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粮丰，则军强！仓实，则民安！府库充盈，则吾等方有余力，复我云中，平我河西，拓千里沃野，立万世之基！”
他拔出腰间横刀，刀锋映日生寒，直指广袤田畴：
“今，开犁令下！凡我两郡军民，无论汉胡，戮力同心！深耕细作，引水溉田！勿误农时！此乃军令！违者，农曹按律究治！各屯田都尉、各县令长，依《授田令》《垦殖考功法》，督责所属！春耕功成之日，吾当亲巡诸县，考校优劣，论功行赏，黜陟分明！”
“谨遵将令——！”台下，王祢、枣祗及二十名都尉单膝跪地，轰然应诺！
“愿为将军效死！垦荒种粮，强我朔方！”数万军民的呐喊汇聚成滚滚春雷，在龙首原上激荡回响！
开犁令下，整个河套如同巨大的机器轰然启动。朔方、五原二十县，广袤的田野间，深青色的屯田军士卒与深褐色皮甲的归化屯丁壮，成为绝对的主力。号子声、鞭哨声、铁犁破土的嗤啦声、引水灌渠的哗啦声，交织成塞北春天最雄浑的乐章。
在兴庆城东南新设的“安归里”（归化屯聚居区），一幕幕“授田配婚”的场面更添几分温情。户曹吏员在理番院通译协助下，依据去岁《归化屯配婚令》，将二百余名温顺勤勉、通晓汉话的鲜卑、匈奴女子，配予在此次阴山扫荡及历年戍边中战功卓着、尚未成家的屯田军锐士和边军什长、队率。
“朔方屯田军，临河都尉部，甲屯丙队队率，李大有！阵斩三级，积功授田五十亩！今配归化女，索伦部娜仁托娅！授安归里丙字号宅基一处！”户曹吏员高声唱名。
一名黝黑精悍的队率激动出列，从吏员手中接过象征田宅的木契和一枚系着红绸的铜钥匙。一名穿着改制的汉家女子服饰、眉眼温顺的鲜卑女子，在女吏引导下，含羞走到他身旁。周围顿时响起善意的哄笑和祝贺声。李大有挠着头，嘿嘿傻笑，将钥匙珍重地塞入怀中，对娜仁托娅笨拙地抱拳：“俺…俺以后定对你好！有俺一口吃的，绝不饿着你！”女子虽羞涩，亦微微屈膝还礼，眼中有了安定的光。
这一幕，在安归里多处上演。铁血与柔情，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奇异地交融。战火夺走的，正以另一种方式被坚韧地重建。
夕阳西下，王康与赵雨并辔缓行于兴庆城头。城外，无垠的田野间，深青色的人影仍在辛勤劳作，新翻的泥土在落日余晖下泛着油亮的黑光。引黄灌溉的主渠波光粼粼，如同大地血脉。更远处，阴山巍峨的轮廓沉默矗立，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
“夫君看，”赵雨纤指指向南方沃野方向，那里正升起道道炊烟，融入暮色，“万家灯火，渐次点亮。此景，比任何捷报更令人心安。”
王康握紧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目光深邃：“此乃根基。根基固，枝叶方能参天。”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待秋粮满仓，兵甲足备，便是西向云中，廓清寰宇之时！”
赵雨依偎着他，望着夫君坚毅的侧脸，轻声道：“无论前路是耕是战，妾身…永伴左右。”
塞外的春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草木萌发之音，掠过城头，吹动二人衣袂。城下，满载粮种、农具的辎车仍在源源不断地驶向四野。军器监匠作坊的锤打声隐隐传来，那是铁甲在锻造，刀矛在淬火。朔方的春天，在泥土的芬芳与金铁的铿锵中，正扎下无比坚实的根基。